哥伦布、匹兹堡及各地消息

 

龍年新春話鄉愁:替我回香港

 作者:張敏芝,碼字愛好者,美國洛杉礬華文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英國倫敦國王學院,著有《你正美好,何必彷徨》、《在這浮華世界里,我只要剛剛好》、《不是閒人》等書。

 
   在有近兩百種語言的羅省——香港人這么叫洛杉磯,我雖然白話“麻麻啲”,但在香港廣場逛香港超市,港式餐廳里吃個早茶,把英文名換成“阿敏”,加一句“好耐咩見”,也治愈了這一陣子的鄉愁。
   在“外面”,香港是我們、自己。香港曾經是外面、別人、他們。我住深圳,瘦高個的房了里能見海,海連着“香江”,也就是香港。對岸房了·更高、更瘦,也更貴、更香。香港是深圳人靠得最近的大門縫,風從海上來,吹走令人窒息的濕熱,帶來寬闊和清爽。
   去香港叫“赴港”,一河之隔也算出境游、開眼界、沾洋氣。在深圳羅湖,地鐵換火車,就進入另一個花花世界,像素食者嘗到肉香,半點消化不良,也饞出三分口水。
   香港是財富港。那些數不過來的城中富豪,在深圳建房子、開厰子·,把那些“不要的香港”搬到慢半拍的深圳,小漁村堆成了一夜城。深圳鉚足勁,每年算GDP差額,學香港、對標香港,想成爲杳港。
   喜歡香港,就會想成香港人。電影《甜蜜蜜》里,張曼玉和黎明扮演的港漂李翹和黎小軍,夢想成爲香港人,有錢、有愛、有身份。一位前同事如願成爲香港太太,早上從香港家中來深圳上班,晩上又過關回港睡覺。大家忽略了她來回奔波的辛苦,只羨慕和器重她的身份證。而那些自己做不成香港人的,就辛苦十個月,捂着孕肚出入境,在香港的醫院生下下一代,變成香港人的父母親。孩了長大一點,早上從深圳的家中去香港上學,晩上再回到深圳的家中睡覺。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去香港,就是走到高處,麻煩一點好像也沒關係。
   在香港這個購物天堂,我會直奔銅鑼灣,在時代廣場匆忙拍照,然後去路易威登和巴寶莉,裝成嚴肅的名店買手,硏究當季的時髦走向。莎莎店里價格可愛,就動了眞格買東西,雅詩蘭黛的小棕瓶、蘭蔻的粉色護膚水,‘下手總有買多賺多的快感,走時還打包幾份指甲油當手信。餓了去隔壁小店里點一份叉燒飯,好吃不貴,一百港紙能找回好幾個很重的十塊硬幣。隔壁的隔壁,老司機能買到比杜蕾斯低調但好用的岡本001。還有那些紅色黃色的高墻秘史,簡體字轉成繁體,用港幣付款,讀起來就覺得自然。
   這是香港的好處,別處的遮掩、敏感和不好意思,能擺在明處,大方得體。
   香港還是探消息找樂子的地方。深圳的舊標籤有文化沙漠,而港式言情、武俠、勁歌金曲,啓蒙和滋養了我們這些俗人。電視台當紅時,深圳有幾個人會看深圳台呢,遙控器順着翡翠、明珠幾個台來回轉。香港新聞更短更快,劇集更新鮮,還有選美看不厭。
   當時我的職位和媒體相關,辦公室特供不能內銷的各式港報,每天叠成一座山。“小城故事多”,於是午休貢獻給了彈丸之地但口水巨多的香江八卦,從李嘉誠到李嘉欣,狗仔隊幫我無縫對接學會了粵語。
   某天一位本地名記來求報紙,因爲不敢惹的一位人物,趁妻子不在場辦了離婚證後,又和妻妹辦了結婚證。這種軼聞,也就隔壁港媒敢卜頭條。
   辦公室還有一位常客,是七十多歲的退休前領導,每周過來偷一張報紙。他坐在茶几卜,假裝看政經新聞,在攤開的報紙下把某一頁偷偷摺叠起來,然後以超越七旬老人的敏捷塞進口袋,再以老領導的端莊和我們道別。我們裝作沒看見,背地里笑他“咸濕佬”——他順走的是港報中的色情頁“蘭桂坊”。在他撲克牌一樣的臉譜後,是一個虛空且需要撫慰的普通人。儘管他一生到老,都致力于掩飾這個眞實身份。
   很多記憶,作爲我上半生的行李,一起搬到了羅省——洛杉磯。在加州慷慨而執拗的陽光下,我眯起眼睛回想從前,發現到香港和深圳的距離同樣遠。在放大的版圖上,橫亙深港的那道寬闊的海自動縫合,粘成南中國的同一部分。隨着鏡頭拉長,那些因爲買奶粉、説普通話引發的恩怨和分歧,變得“那都不是事”。
   需要仰望的港星大叔,有了新的綽號——大灣區boy。在港任職的外資銀行高管,變成了騰訊股東東,在深圳上班、買房、結婚。深圳的房價和GDP已經比肩香港,房子修得更瘦、更高、更電線杆。大灣區的浪,撲過去的時候浪頭兇猛,撞回來也後勁很足。以往都是深圳跟着香港沾光,現在也開始雙向相互影響。
   而我在洛杉磯這個不同人種、多元文化交匯處,身份凋整成亞洲人、黃種人、東方人。相對於同根同源的大部分,一些小差別經不起計較。面孔相似的歸成大類,不再以大陸、內地細分。所謂五百年前是一家,五千里外也是一地了。
   鄰居史蒂文剛賣掉小區的房子,準備逃離洛杉磯。他在美四十年,老移民葉落歸根,來處和去處都是香港。而我正努力融入本地新生活,像一顆種了落地生根。我和史蒂文方向不同,但我們都説普通話、粵語、英語,互攀老鄉,相互能懂。
   香港不是史蒂文的,更不是我的,東方之珠或者南方之珠,前置的定語總覺得讓香港變得狹義。香港曾是我的異鄉,但我靑春的好多部分和這個城市糾纏,現在有人回香港,就像替我回到故鄉。而這些,如果我不來美圍,不在香港這個“外面”的“外面”,歷經更深的鄉愁、更多的文化衝突,我是不知道的。就像《甜蜜蜜》里,黎明和張曼玉在紐約街頭偶遇,經歷了奮鬥、流離、起伏、想念,經歷了在一起和不在一起後,在海外共享一個“華人”的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