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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梅文集

   

 

母亲

 

    我已年過古稀,在漫長的人生路上,見過的人和經歷的事都很多很多,每當我靜下心來將往事重新演繹的時候,我知道,最先映入我大腦屛幕的,一定是我的母親以及和母親有關的一些陳年舊事的情景。
    記憶中年輕的母親高挑白皙,一雙大眼美麗而清澈,似乎能映襯出她心地的善良和純凈。後來,如鋸的歲月在她額上刻下了一條條深深的皺紋;生兒育女的勞累,養家餬口的艱辛,一副副重擔沉沉地壓彎了她原本直直的腰。於是,水靈靈的母親漸漸地憔悴了,蒼老了。
    蒼老了的母親卻沒有福氣頤養天年。本來,一個又一個兒女的遠離和死去,已經左一刀右一劍的刺傷過她的心。沒想到,在她年過半百的時候,還要和廝守了大半輩子的丈夫生離,這無異于天塌地陷般的災難,讓她無法承受。所以,自從父親懷揣着一張調令紙,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小城,到專區一個重點中學敎學的那一天起,母親就心有所係,魂無所依。她很難想像,那個在妻子百般呵護下,幾十年來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的男人,在即將垂垂老矣的時候,獨自一人遠在他鄉怎樣生活:他會叠被洗衣?能刷碗掃地?……
    儘管父親每年有兩次假期回家和母親相聚,但每次短的團聚都意味着又將有一次長的分離。那一次又一次恰如死別似的生離,像一陣又一陣凄凄的風,吹冷了母親的心,吹壞了她的身體。
    母親病了,病的很重很重。
    輾轉在病床上的母親曾多次託人帶信要父親回來,由於學校沒有批準,父親始終未能成行。最終,母親帶着對丈夫刻骨銘心的思念和對兒女牽腸挂肚的惦記,走了。
    在她生命之燈即將熄滅的瞬間,她用她的心、她的靈向父親發去最眞最誠的邀請:“旣然生不能相見,願走時能夠同行”。冥冥中似乎得到了父親的應允。於是,隔着很多的山和樹,隔着長長的路,一對身在兩地的夫妻,在同一年月,同一天,同一個深夜,雙雙離開了紛繁的人世。


(一)
    母親一生中生育了十三個兒女,在她二三十歲的時候,幾乎每一年或一年多都要生一個孩子。有一年,她春天生了五弟香椿,冬天又生了六弟,只是這個來世匆匆的小弟,在人世上活了大概不到一分鐘就又匆匆的走了。後來聽母親説:“當天上午,她到井邊提了幾桶水,洗了一大盆衣服,當她在院子里踮着腳伸長手往竹竿上晾完最後一條褲子的時候,猛然覺得腰酸肚子疼,似乎是要小便,就急匆匆的趕回家,剛坐到床頭的馬桶上,孩子就哧溜一下掉了出來。她只聽見悶聲悶氣的唔了一聲,以及手腳並用的撲騰……。當她咬着牙掙扎着站起來、艱難地轉過身,彎腰從尿液中把孩子撈出來的時候,那早産兒已憋得滿臉靑紫沒有了半點生命的迹象。
    母親認爲六弟的死是她的過錯,所以她整天長吁短嘆淚水漣漣,在自責和愧疚的陰影中久久走不出來,往日挂在臉上的笑幾乎消失殆盡。她只把更多的愛用在五弟身上,還讓五弟多吃了半年本該屬於六弟的乳汁。也只有五弟用他朗朗的笑,呀呀的語以及在慈母懷中親熱地依偎和盡情地撒歡,能讓母親緊鎖的眉偶爾有些許舒展。
    六弟以後母親又連續生了四個女兒,她沒有按家庭子女的順序給第十個孩子喊成“十妹”,而是給她取了個小名“滿妹兒”,可能當時母親有一份自信:十是一個滿數,滿都滿了,不會再生了;也可能那是她對上蒼的乞求:我都生滿十個孩子了,老天爺,可憐可憐我吧,別讓我再生了!
    但是,天違人願,越怕屋漏雨,偏偏雨連綿。生完滿妹兒剛剛四個月,母親又懷孕了,她終日提心掉膽坐臥不安,擔心自己無法承受很快又要再生一個孩子以及由此增添的更多更重的撫養雜事。無奈之下,她只好求助鄉下的二舅,請他在農村拔了些民間傳説能打胎的草藥。熬了濃濃的一大碗喝下去,結果自己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天一夜,肚里的胎兒卻穩如泰山,巍然未動。母親嘆着氣説:“肚里這孩子,以後無論生下來是男是女,我都給他取個名字叫樹兒,讓他像荒山野嶺的樹一樣,自生自長去吧!”
由於懷孕期間母親心情一直不好,再加吃藥打胎的影響,樹兒生下來的時候活像一個干了皮兒的桔子,渾身皺皺巴巴,又小又瘦。更讓人煩心的是他沒有自帶乾糧——母親缺奶。
    我家清貧,不但顧不起奶母,連吃點蛋黃和代乳粉什么的都沒有條件,本來已累得憔悴不堪的母親只好再給自己增添一項新的任務:熬米糊 喂樹兒。那年月,大米的質量很差,往往有很多沒有碾掉皮兒的穀子和小石頭子以及碾碎和沒有完全碾碎的谷糠全混在大米里。開始兩次,母親沒有注意到,把混有米糠的米糊喂給樹兒吃了,結果把樹兒咔的連咳帶吐,糊糊從嘴里和鼻子里一起往外冒。母親心疼不已,只好在每天晩上安頓一大幫孩子睡覺以後,把做糊糊的米淘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把精挑細選出來的米用清水泡上,第二天將泡軟的米碾碎軋爛,熬成糊糊。由於樹兒嘴小,只能一點一點地喂,稍不注意一口喂多了,就會把她噎得直翻白眼。母親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的喂,可是這樣的時間絶對不會太長。有時喂着喂着,滿屋跌跌蹌蹌走着的八妹兒突然摔了一跤, 躺在地上大哭大鬧;有時,坐在竹椅上的滿妹兒一下子拉了一屁股屎吱哇亂叫……。不管那種情况都很緊急,都需要母親趕緊前去處理。每當這時,母親就會停止給樹兒喂食,把她放進籮筐,來得及的時候母親會在籮筐邊使勁兒蹬上幾腳,讓哭喊着的樹兒在籮筐的搖晃中慢慢的安靜下來。
    每次,當我和我的幾個哥哥從學校放學回來的時候,母親又得放下手中忙着的活,趕快去做午飯,免得躭誤我們下午上學。總之,在我童年時代,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母親忙這忙那的身影,她經常是肚里懷着剛剛受孕的胎兒,胸前兜着裹在布袋里的三五個月的嬰兒,背後背着坐在竹簍里的幼兒。爲了騰出兩只手來洗衣、做飯以及納鞋底、補破爛……(未完待續)

 

作者同孙子小豬豬

 
(二)
     小時候,祖母總愛拉着我當她的聽衆,聽她講白蛇成精、狐狸報恩一類的故事。每天晩上,祖父又會抱着我到他自己開設的茶館,坐在櫃檯里的老闆椅子上,聽説書人拍着木板有聲有色地講七俠五義、小五義一類的章回小説。其中有些情節讓我頗爲向往,以致在我小小的腦袋瓜里滋生出一些美妙的幻想:突然有一天,我到了一個深山古廟。須髮飄白的方丈是一個得道高僧,他慧眼一照就看出我是一個有“仗義之心行俠之膽”的女孩兒,立即收我爲徒,讓我學會了隱身遁形、飛檐走壁的絶技。於是,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潜入富豪人家的宅地。盜出很多很多的異寶珍奇。然後再悄悄地送給那些窮苦人家。我甚至還讓自己的幻想延伸;仿彿看到了那些飢寒交迫的人們,一夜醒來,發現身邊有了那么多的錢財。喜極而泣,跪地謝天、入廟敬神的情景。我仿彿還看見,那個夜夜露宿街頭的要飯婆婆,已經住上了能爲他遮風避雨的新房;那幾個成天滿街亂竄、伸手要錢、端碗討飯的小叫花子,已經脫下了不能遮體的爛衫,穿上了乾凈的新衣……
    當然我明白,這一切都是我天眞的幻想,儘管姹紫嫣紅,春色滿園,但那畢竟只是虛構的庭院,不是眞實的人間。
    所以,那時候最能吸引我並讓我深受感動的,就是母親對我講述的、那些她自己親身的經歷。那是一個個凄美悲慘而又眞實的故事。
   母親出生在離縣城十幾里遠的貧苦農家,是一個住着十幾戶據説是同一個曾祖父分支下來的叔伯弟兄的名叫羅家大秧田的村子。外公耕種着自家的幾畝薄田。外婆身體很不好,常年有病,(估計是得了肺結核,但那時的人不知道是什么病)即使在揷秧打穀農忙的時候,她也不能到地里去幫外公一點忙。屋里的活要是做多了一點她就又喘又咳,半天回不過氣來,有時甚至咳出了血。每當這時候,母親總會淚流滿面地拉着外婆的手,硬拽着讓她坐在凳子上歇息,自己則跑到外面去抓幾把玉米喂鷄,或者拿把笤帚掃地。就這樣,母親五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干很多的家務活。
    母親剛剛九歲多的時候,外婆就去世了。一個九歲多的孩子不但要照顧自己,還要照管七歲多和四歲多的兩個弟弟(我的大舅、二舅)。儘管母親安排的還算有條有理,她把原來外婆干的那些活自己接替過來,再把自己原來干的那些輕活交給兩個弟弟。但是有些時候還是會出現飯未煮熟、豬沒喂好的情况。因爲家窮買不起煤,一日三餐要用很多的柴禾,幾個年小體弱的孩子在附近田間地頭揀點稻草、豆梗、枯枝爛葉什么的,很不經燒。後來,母親只好帶着兩個弟弟到較遠的林子里去揀柴禾,但那要經過一個開滿油菜花的田地,據説前幾年地里曾經竄出來一條瘋狗,咬壞了一個農民的腿,從此他得了狂犬病,厲害的時候成天像狗一樣汪汪地叫,還把自己的手指頭和腳趾頭咬下來吃掉……
    母親對此很是害怕,但她爲了揀到更多的柴禾,只得硬着頭皮帶着兩個弟弟去林子里揀柴。母親本想把小弟放在家里,可又怕他沒人照看萬一自己出門摔在田里,淹死了都沒人知道。只好讓他也跟着一起去。開始,她讓最小的弟弟走在前面,這樣能安全些,但他走得慢,後面背大捆柴的母親和背小捆柴的大舅走得太累,同時還怕躭誤了田里幹活回來的外公吃飯,所以母親只好把自己安排在最前面快步前行,讓兩個弟弟緊跟着她一路小跑。快走到油菜花田的時候,她自己再走到後面,讓小弟夾在中間,這樣即使瘋狗從背後竄出來,也只能咬到自己,不會咬到兩個小弟。
    每天外公從田里收工回來,看到幾個灰頭土臉的孩子,不是這個頭上磕了一個包,就是那個膝蓋上擦破了一層皮。他心疼的摸摸女兒的頭,拉拉兒子的手,滿腹心酸而又無可奈何。
    村里的人惦記着給外公續弦,但哪家父母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這樣的家庭?哪個姑娘願意進屋就當幾個孩子的後娘?更何况有的人擔心後娘進屋孩子受到虐待而不願眞心幫忙。就這樣,事情一拖再拖終未能得到解決。直到有一天,慢慢長大了的母親讀懂了外公的凄苦,知道了一個家庭沒有主婦就像沒有支柱的屋。於是,每當大嬸、小姨們來家送蒸熟了的菜糰子和苞米餅子的時候,母親都會誠心誠意地請求她們幫自己找個後娘。她不相信每個後娘都像兇殘的老虎黑心的狼。她相信只要自已幫後娘梳頭給她洗腳,像對待自己親生的母親一樣。那么後娘對自已和兩個弟弟也一定會像親生的母親那樣慈祥。
   終于有一天,不知是哪個村里能説會道的媒人給外公找到了一個對象,那是山後的一家田無一畝地無一隴的佃戶,住着地主家的兩間草房,家有三個女兒。早幾年嫁大女兒的時候,爲了籌辦一點兒薄薄的嫁妝,家里大傷元氣,所以第二個女兒二十好幾了還沒找到人家。他們聽媒人講了外公家的情况,覺得男方有田有房還比較理想,只是提出了一個條件:沒有任何陪嫁的嫁妝。外公樂呵呵的就應承了這樁親事。
    出生在貧困家庭,又在貧困家庭中長大的後外婆,嫁到了同樣貧困的外公家,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很快地就融入了這個家庭。從此,外公滿臉陽光燦爛,一家人度過了一段少有的快樂時光。
可是,這樣的日子過了沒有兩年,後外婆先後生了一兒一女(我的幺舅和幺姨)。從那以後,後外婆只把自己    生的孩子看成是兒女,好吃好喝的都給了他們,臟活累活都讓母親和大舅、二舅承擔,雖然三個孩子早已過了上學的年齡後外婆卻堅決不讓他們上學。非但如此,她還慫慂外公去地主家租了好幾畝地,讓大舅、二舅小小年紀就成天在地里勞動。
    從此,一家人失去了往日的和睦。
(三)
  外婆去世不久,同院的堂姐妹們就敎母親學會了一首歌謡,在她心情很不好的時候,她就獨自一人坐在竈屋的門檻上, 悲悲切切地唱“小白菜兒,遍地黃哦,七歲八歲,死了娘呦,後娘進門,一年半哦,生個兒子,寶貝蛋呦,他吃的是白米飯啰,我吃的是糠菜糰呦,他穿的是綾羅緞哦,我穿的是破衣衫呦…”唱着唱着淚水就充滿眼眶,亮晶晶的淚珠順着兩頰滾進脖頸,很快就濕透了胸前的衣襟。
後來,後外婆娶進了門,三年中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她自己的孩子。就像歌謡里唱的一樣,她經常偷偷摸摸地藏一兩個鷄蛋或者順手丢一兩個白薯在煮飯的柴火堆里,悄悄地烤給自己的兒女吃。
  但是母親覺得她怎么也沒有歌謡唱的後娘那么惡毒和兇狠。有時候鄰居跑來吿訴母親, 説你的後媽給她自己的孩子吃什么什么好東西了。 母親很平靜地回答説:“哪個當媽的不是要先照顧最小的。”爲了避免別人再來説長道短, 母親有時候還會多添幾句: “我們這個後媽才20多歲,就當了五個孩子的母親,這前一幫後一窩的,也眞不容易呀。”
  可是大舅二舅卻沒有母親那么寬容, 由於後媽沒有讓自己上學的事一直耿耿于懷。他們一個象針尖,一個象麥芒,説話全帶着刺,你一言我一語地故意氣後媽。後媽有個毛病,一生氣就要動手,但她動手不是打人,而是摔東西,凡是眼睛看得見,手夠得着的,她順手抓起來就往地上摔。有一次,她摔着摔着,突然無聲無息地不動了。母親看着她,發現她左手緊握着拳頭,右手抓着一把筷子,舉到頭頂上,似摔未摔的樣子, 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屋角地上發呆。母親順着她的眼光往地下一看,發現鍋碗瓢盆摔的滿地都是。那個家里唯一可以煮菜的搪瓷鍋也被摔成了八大塊兒。母親説:“你把煮菜的鍋摔壞了,叫我明天怎么給你們煮菜呢?黃瓜蘿蔔可以生吃,豆角土豆不煮熟怎么吃啊?”(一家七口人一日三餐都是母親一個人做)然後母親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後外婆聽了馬上把高舉的右手慢慢地收了回來,把筷子放到竹筒里了。
  見好久沒了動靜, 大舅説:“你摔呀,你怎么不摔了?”二舅説:“你有本事接着摔啊!”後外婆用空下來的兩只手使勁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大聲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你們兩個龜兒子能把我給氣死了!”大舅説:“你氣死啊,你總説你氣死,總也沒見你氣死。”二舅説:“你氣死了才好哩,你氣死了我們就沒有後媽了。”母親聽了,很是生氣,大聲喊着説:“沒有後媽有什么好的,兩個小弟小妹就沒有親媽了,多可憐啊!咱們家又多兩個沒有親媽的孤兒了。”説着説着就哭得更加傷心了。後外婆聽了這句話,一把把母親摟在懷里,摟得緊緊的,帶着母愛的力量和母愛的溫馨,嘴里喃喃地説:“你眞是我的好女兒!”一邊説一邊哭了起來。母親看從來沒有哭過的後媽竟然流出了眼淚, 這久違的慈母的熱淚和慈祥的話語讓母親渾身戰慄,激動不已。她趕快用自己的衣袖擦干了後媽和自己臉上的淚痕, 再望望依然有些陌生的後媽的臉, 難爲情地從後媽緊抱中掙脫出來,一手牽着小弟,一手抱着小妹(這兩個孩子已經哭成跟淚人似的了), 到前院曬穀場玩去了。
第二天, 外公把家里陸續積攢下來的半籃子鷄蛋提到城里換回來幾個吃飯的土碗和幾個裝菜的土盤子,還有一個又高又大的土泡菜壇,加上兩個原來的小泡菜壇, 輪流着把所有的蔬菜都泡成酸菜吃。原來翠緑翠緑的鮮豆角泡成金黃金黃的酸豆角, 切碎了再切幾個生辣椒和一點生葱, 放點鹽拌起來也挺好吃, 後來也按照這個辦法把從後院竹林里扳回來的竹笋也泡成酸菜吃; 土豆上面抹一層薄薄的泥, 放在柴火堆里烤熟了再把皮一撥, 連泥帶皮都撥掉了,吃起來還挺香的。大舅二舅有時還能捉幾只麻雀, 也用這個辦法烤着吃。就這樣全家省吃儉用地(也是多姿多彩地)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終于攢夠了一竹籃鷄蛋,外公拿到城里換了一口炒菜的大鐵鍋,給每個孩子帶了一個麻花, 給自己買了半斤燒酒, 還有幾斤肉和一斤多菜籽油。一家人高高興興地炒了一大鍋回鍋肉吃。從那以後後外婆摔東西的毛病就徹底改掉了。

作者同孙子小楼楼


   (四)
  母親以她的善良、她的勤勞以及她驚人的美麗,在十里八鄉、遠親近鄰中頗受讚美。因此在她十五六歲的時候,上門説親的人出出進進的都快把外公家的門檻磨光了,得到的都是外公撥浪鼓似的搖頭不同意。直到母親十九歲那年,縣里一個著名的媒婆踮着她那一雙纏裹得像三角粽子一樣的尖尖小腳,蹣跚着走完十幾里曲曲彎彎的鄉間小路,來到外公家提親。她提的是縣里城關鎮鎮長李三爺的二公子(我的父親),當年18歲,已經考上四川大學,快要離家到成都去上學了。因爲這個二公子出生在舊曆八月十五中秋節月最圓的晩上,一般人都説出生在這一天的人命好(天上月圓時, 人間團圓日嘛),唯獨有個算命先生説:“日屬陽,月屬陰,男孩子這天出生陰氣太重,因此需要找一個條件比他差的女人陪伴終身,這樣才不會日被月遮, 陽弱于陰, ”所以才降低條件想找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家… … 外公一聽這家條件這么好,有點不太相信, 常言説, 媒人七分話, 只能聽三分, 當時就提出來要跟媒婆一起進城看看孩子長得怎么樣, 是不是有毛病。結果進城一看, 那家在繁華的街道上有一間很大的門面房, 上面還有兩層臨街的樓房, 後面有一個大花園, 還有十幾間住房, 條件的確相當不錯。外公還想看看人, 等到天黑了孩子從學校回來一看人長得濃眉大眼, 英氣勃勃, 十分精神, 當即就把這樁婚事定下來了。
  第二年,父親上了一年大學,回小城就結了婚。母親成了人人驚羨的飛出土鷄窩的金鳳凰。1932年,父親從四川大學外文系畢業回到縣城。由於祖父是清朝的秀才, 出身書香門第之家, 有些清高思想, 不願託人找關係, 所以父親沒有當上縣里的官員, 就在縣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當了英文老師。他很不得志,鬱鬱寡歡,慢慢地就抽上了大煙。那個賣大煙的人有一次被人吿了密, 把他拉到警察局連審帶打折騰了三天三夜, 讓他把買煙的人一家一家交待得清清楚楚。結果警察就按他提供的信息來我家抓人。 當天很巧, 父親抽完煙就趕去敎課, 便沒有收起床上的煙具。警察來了, 看到床上擺放的煙具余溫猶存, 當即就問:“你們家誰抽煙?”母親像古戰場不怕犧牲的勇士一般地挺胸站了出來, 説: “是我。” 警察就將她雙手用手銬銬了起來。一個警察説: “馬上把他送風山寨! (風山寨是戒煙所的所在地)” 我拉着母親的衣角連哭帶喊: “不是她, 不是她!” 母親彎下腰對我眨眨眼睛, 讓我不要説。我的倔勁上來了, 仍然大聲地喊: “我的媽不抽煙, 不是她抽的!” 警察指着床上的煙具説: “你們家就兩個人, 不是她是你呀!” 説着就踢了我一腳。我抱着踢疼了的腳還在喊: “你們把我也帶走吧, 我跟我媽一起去戒煙!” 警察看我太倔, 就不想理我了, 押着戴着手銬的母親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 鄰居彭伯娘讓她的兒子(我母親的乾兒子)和保姆來陪我一起到風山寨看望母親。我把困惑了一天一夜也沒想通的問題當面問母親: “你不抽煙怎么説是你抽的?” 母親笑微微地看着我説: “傻丫頭, 你父親是老師, 要説抽煙被抓起來了多丢人哪! 再説了, 一家人還靠他掙錢養活, 他關起來了你們怎么辦? 我在這里過不了幾天就能回去。” 果然, 沒有幾天, 原本就不抽煙的母親作爲戒煙時間最短(前後一共才四天)煙戒得最成功的典範從戒煙所被放了回來。
  母親回來以後, 祖母很不高興, 説她被關了幾天, 給我們家丢了人, 便把一切罪過都推到母親身上,説母親命不好,克夫, 成天指桑駡槐,有一次甚至抓着母親的頭髮往墻上撞。從小自尊自愛的母親委屈得整整哭了一下午。到晩上就把父親抽的大煙泡找出來呑進肚里,很快就出現了中毒現象:眼睛上翻,嘴吐白沫。被鄰居彭伯娘發現了,趕快讓她兒子回家取來七八個鷄蛋,把蛋清全都灌進母親的嘴里,呑下的煙土很快就隨着蛋清大口大口地吐了出來。從那以後祖母更加把母親當做眼中釘了。
 

 
 

Elbowlake的假日

    Elbowlake位于多倫多市東北250公里外,那里是一片較大的丘陵地帶,林邊有個猗漣微微的小湖,據説那是由一種叫做水獺的小動物,團結合作、嚙樹運木,才截流而成的。
    多倫多惠普公司在這里修建了員工夏日度假村,去度假村的資格是以抓簽決定的,兒子的朋友June和她要好的同事Jenny各自抓中了一票,除她們本人外,還又再帶親友10名隨行,於是,經常在一起唱歌玩樂的幾家華人朋友便都在被邀請之列。
    June和Jenny準備了不少吃的用的,作爲主人,她們要先到一步去做些安排,我和June的母親陶太,還有幾個釣魚愛好者也隨她們于6月25日下午提前到了度假村。
    這里沒有什么引人入勝的景點,卻有一種原始的靜靜的美。遠離都市的暄鬧和污染,到處是靜悄悄的,空氣清新得沁人心脾,我們這些來自鬧市的人,自然會感到這是一種至高的享受!
    晩飯後,我和陶太漫步湖邊,欣賞一些奇花異草,雜樹叢中有一棵小小的樹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它一尺多高,樹葉翠緑,枝條上點綴着不少含苞欲放的花蕾,尖尖的花蕾頂上,已露出點點的黃,那么嬌小,又那么鮮艷,眞招人喜愛。
    深夜,聽到外屋悉悉索索的穿衣聲,輕輕的開門聲,知道一定是釣魚愛好者到湖邊去了,他們要在6月26日開禁的第一分鐘把自己的魚杆瀟灑地甩入湖中,所以,頂着子夜的濃霧踏着草地的露珠去了。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還不見他們“勝利歸來”,我和陶太商量,反正也睡不着,去湖邊看看行不?她欣然同意,在經過外屋悄悄地往外走的時候,同樣沒有入睡的郝先生細心地遞給我們一支手電。
    高一腳低一腳地一邊走一邊犯嘀咕,萬一突然竄出一只狼,萬一一腳踩在橫臥路上的蛇......其實什么意外和驚險都沒有發生,很順利地就找到釣魚的人了,平時堪稱釣魚能手的偉利和建中沮喪地説:“只釣到兩條小BAS,魚不上釣!”我心想:這個湖已經禁釣好幾個月了,魚兒們怎么會知道今日今時有人來給它喂食,又怎么能來上勾呢?
    第二天,最先到的是Leslie和她的先生Rax,幾年前她已遠嫁美國,但是只要原來這個華人圈子里有什么聚會,這對恩愛無比的夫妻,都會手牽手地出現在朋友們的面前,這次她還帶來一個大好喜訊,三年前隨她到美國的兒子,最近考上了美國海軍的一個醫科大學,並獲得五萬美元的奬學金。
    Ben和他太太帶着不足九個月的兒子“豬豬”,還有他特意邀請的美國朋友浦瑛女士是最後一批,快到中午才到的,據説浦瑛女士是在上海長大的姑娘,移居美國十幾年了,應該是事業有成的一族吧!但她毫無洋氣、嬌氣、傲氣,見面後笑眯眯地,很自然地叫了我一聲“媽媽”,這時看到大家正在忙着往廚房搬東西,她立即挽起衣袖端着盛滿鍋碗盆勺的紙箱,緊跟着往設有生活設施的公用屋走,看到遠方來的客人,剛到這里,還沒來及喘口氣就到廚房去做飯,我不好意思地冲着她背後大喊:“要我們去幫忙嗎?”幾個聲音同時回答:“甭啦!你們兩個老太太好好玩去吧!”
    陶太説:“在北京家里,廚房的事:炒菜做飯,涮鍋洗碗哪樣不是我們老太太做的!”我説是呀,這里的男男女女,全都那么快樂而勤勉,人人都能做一手絶好的菜,那色澤,那美味,簡直能讓你吃死!陶太看着我,我看着她,兩個老太太樂呵呵地把那群年輕人夸了個夠!
    午餐非常豐盛,剛從湖里釣來的幾條BAS都派上了用場,清蒸、紅燒全透着鮮嫩,還有油光金燦的好大兩盤鷄腿,冒着清香的茶鷄蛋,肉丸子呀,香臘腸呀,還有June帶來的難得買到的嫩玉米等等,琳琅滿目的擺了兩大桌,吃得人們興高采烈。
   Ben已吃完他的美式快餐,獨自一人在左一張右一張地給“豬豬”拍照,坐在餐廳專爲兒童準備的高腳椅上的“豬豬”,似乎意識到人們沒有理會他,他不甘寂寞地唔里哇啦地大喊大叫,擠眉弄眼地做着各式怪樣,以期待引起人們的注意,當大伙都扭頭轉身望着他逗着他的時候,他那傻樂喲!兩只白白嫩嫩的胖手飛舞着,嘴里格格格地笑着,笑呀笑呀,笑得渾身直抖,這時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被他逗得哄堂大笑起來,十幾個聲音全在喊“豬豬”“豬豬”!我嘴里喊的也是“豬豬”的名字,但心里想的卻是“珠珠”,是呀,我這個小孫子的確像一顆玲瓏璀璨,人見人愛的“小珠珠”!
    下午,浦瑛女士陪我去做桑拿,兩個人同在一室獃了很長時間。我把我在去年非典期間曾經想給世界日報投去的一篇文稿的“搆思”講給她聽,她聽得極爲專注,最後還給了我雋智的鼓勵,眞沒想到一個年輕的女強人竟有如此的熱心腸!談話間,她常會愉快地朗聲大笑,似乎她的心空始終一片蔚蘭!
    假日過得多姿多彩,划船、下跳棋、打乒乓球、洗桑拿浴,夜里還在篝火旁天南海北地瞎侃了半宿,玩的花樣確實不少,但心情並不很好,因爲有一件事像一砣灰黑色的鉛,重重地壓着我的心。
    那是剛去的那天下午,我和陶太到湖邊划船,郝先生主動上船照顧我們,他接過船漿,問朝哪里劃?這時,在前方正好有三只野鴨,小鴨緊跟着一只大鴨(可能是它的媽媽),遠一點像是領航的鴨爸爸,我們手指着鴨子説:“就跟着它們走吧!”老郝熟練地蕩起雙漿,讓浪花在船的兩側飛濺着、翻滾着,很快就要趕上鴨子們了,這時它們警覺起來,鴨爸爸很快就逃跑了,只有鴨媽媽始終領着小鴨,時而浮在湖面,時而潜入水中,慌慌張張地狂奔,突然母鴨嘎嘎地大叫起來,叫聲驚恐而悲切,叫着叫着,也快速地游走了,這時我才發現小鴨最後一次鑽入水中就再也沒有浮上來,我説:“壞了,小鴨被淹死了!”陶太説:“不會的,鴨子是水中動物,怎么會淹死呢?”我説:“萬一它嗆了一口水,回不過氣來呢?”陶太説:“哪能呢?”但是湖面上的確再也沒有小鴨子的影子了,極遠處只有那只母鴨孤獨地浮游着,哀鳴着......
    夜里,這幅殘酷的畫面,一直刺痛着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搆思一篇題爲“愧疚”的文稿,必須向人們訴説我內心的慚愧和悔恨,我想像的出失去孩子的鴨媽媽那副悲涼的慘相。我見過牛被宰殺的時候大顆大顆地掉淚,所以我想問,在傷心的時候,鴨子也會落淚嗎?
    第二天清晨,正在似睡仍未醒的朦朧中,陶太喜孜孜地跑來吿訴我,她看見小鴨了,在湖邊游着,我一咕呶從床上蹦下了地,一邊跑一邊穿衣服,很快到了湖邊,果然那只小鴨子眞的正在湖上游着,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小鴨,那么它的爸爸媽媽哪里去了,受了驚的鴨子會遷徙到別處去的!我的心像一下沉入了湖底,啊,要是爸爸媽媽都飛走了,沒有父母呵護的小鴨能自食其力快快長大嗎?失去孩子的鴨爸鴨媽儘管離開了這塊傷心之地,但它們又能忘卻失子之痛嗎?左想右想都是自己在自尋煩惱.我馬上送了我自己一句話:多多祝福自己吧!

蘑菇屯的村民們在Elbowlake

小豬豬


 

今夜,我們相聚在"蘑菇屯"

   今夜,燦爛的夜,一年一度的聖誕夜。
   在這歡快的節日之夜,蘑菇屯的村民們,從溫莎、密市、美國的Futon等地,迎着飛雪,冒着嚴寒來到了多倫多被屯里老少爺們尊稱爲梁哥和馬姐的家--一個移居加拿大多年依然保留着濃濃鄉情的東北人之家。
   久別重逢的場面分外感人:你擁着我,她拉着他,傾吐着見面的歡欣和別後的思念,共叙家常,互問平安。然後是BEN播放CD,這是他近半個月來分別爲蘑菇屯的每一個鄉親録制的共28首歌曲,大家都在靜靜的聽,經過BEN修飾過的歌聲使每個人都成了眞正的歌星:馬姐的歌聲更甜美,萬軍和萊斯利的歌更輕柔,建忠的歌就更高亢了。大概是由於伴奏的音樂節奏感很強,曉光的媽媽突然來了興趣,拉着我跳起了快四步。REX從地上翻身爬起,摟着他的太太歡快地跳了起來,愛跳舞的梁哥也很快地加入了跳舞的隊伍,於是寬大的客廳里盪漾着歌聲、笑聲、跳舞的踢踏聲和熱烈的掌聲……
   一歲多的小不點豬豬,在音樂聲中,也樂顛顛的滿屋亂轉,有時他會突然停下來舉起兩只小手隨着音樂的節拍上下揮舞;有時他磕磕絆絆地走着走着一下子跌倒在地,他會就勢一坐,屁股一顛一顛地隨着歌聲擺動,節奏感還挺強。他的精彩表演常常逗得人們捧腹大笑。
    由於我的手前一天摔傷了,旣疼痛又不方便,我就從"舞場"退了下來,正好坐在馬姐的身旁。她發現我的手有傷,就主動熱情地爲我按摩。説來也奇了,經過她的捏捏按按,不一會兒我的手就不太痛了,原來浮腫挺厲害的地方也很快地消了腫。據説去年曉光的頭突然痛得厲害,像撞了鬼一樣痛了一個多月,結果馬姐看了一次,頭就不痛了,這次我親身體驗到馬姐的神奇醫術,眞是驚嘆不已!
    兩盤CD放完後,大家共進晩餐,那是主人早就準備好的豐富可口的中式飯菜。飯後,是自選歌曲獨唱或自由組合。屯里面的第三代,四個大中學生唱得非常投入,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一直唱到深夜一點多,大家才依依不捨地互相吿別,帶着BEN爲每家複製的CD和節日的祝福離開了梁哥和馬姐的家。
    每次蘑菇屯的村民聚會我都會倍感幸福。我喜歡這群各懷奇才,各具奇技的年輕人。我祝願他們在人生漫漫長河中共乘一葉方舟,互相牽扶,互相關懷,讓今後的年年歲歲都像今宵一樣美好燦爛。

我們相聚在"蘑菇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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