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布、匹兹堡及各地消息

 

冰凌:湖邊語

 華人號:華人頭條-薈萃文坊 2023-09-25


   飛機降落紐約JFK國際機場,是晩上10點半,出關,又取行李,上了衛國的房車,已經快12點。衛國和曉航坐在駕駛座,一邊開車一邊聊天,我靠在車箱里的沙發上,昏昏沉沉又飄忽不已,車子開上678高速,穿過白石大橋,就上了縱貫美國的95高速公路。這情景和30年前一樣,第一次來美國,是衛國帶着父親來紐約機場接我。三十年的跨度仿彿是一瞬間,這中間從紐約機場到康州的家里,又從康州的家里上紐約的機場,竟有一百多趟。是離家,又是回家,兩者的概念已經模糊。開到12號出口的服務區,照例下車休息一下。服務區的樓房是新蓋的,里面只有麥當勞還開着,每人點了一份麥當勞,要了一杯咖啡,一邊吃一邊聊天。實際上肚子並不餓,只是面對面聊天,要的就是這種形式,而聊什么已經不重要,感受的是兄弟親情,年紀越大,兄弟之情顯得更爲重要。我在四兄妹里排行老二,在美國,生活方面都有大哥主理,老妹次理;而在國內的生活,都聽從老弟的安排。在兄妹里,我沒有任何“權力慾望”,這使得我異常輕鬆,可以騰出手來干點公益上的事。凌晨近兩點,到家了,打開燈,拉開活動窗簾,就向希思湖望去,外面暗悠悠,只剩些星光下的湖影,看得見湖面上的波紋。泊在湖里的兩條小船,已經搬上岸,倒扣在木台上。拉開窗戶,一股冷風撲面而至,帶來湖里熟悉的氣息。湖里劃來鵝鴨的叫聲,分不清是天鵝叫聲,還是野鴨叫聲。總感覺鵝鴨類也不容易,與人類一樣,夜里還在操心,夜難眠。一陣漱洗,然後上床睡去,躺下,睡不着,起來,卻又昏沉。卻也很快熬到天亮,索性起來,下樓,打開後門,站在湖邊透氣。希思湖,我回到你的身邊了,我酸酸的想,你是否擁我入懷?我向木台前方走去,兩只野鴨站在木台上,其中一只野鴨緑頂金邊,顯然不是普通野鴨。我又進一步,想細看究竟,兩只野鴨展翅,貼着湖面飛去。我環湖望去,春天已經來臨,萬物卻未復甦。

   三天過去,天鵝沒有出現,這讓我有點想法。憑八年的交情,喂過多少奶油餅乾和香葱餅乾,也應該在第一時間來看我,哪怕看我一眼。上面關係緊張,不妨礙我們底層交往,况且我們又是人鵝交往。困惑了一夜,第二早醒來,是一個絶好的太陽天,太陽正把第一縷金光照在希思湖上,我睜眼望湖,見一只天鵝正往木台游來,我下樓,打開後門,走到木台上迎接天鵝。天鵝加速游來,啊,老朋友!天鵝在我面前游來游去,又游去游來。我們默默無言……分別三年,有點疏離感,不知道説什么好。這只天鵝是希思湖的女王,她和另一只雄性天鵝是極其恩愛的一對,也是希思湖的統治者。八年下來,我見過他們養過四五十只小天鵝,小天鵝長大了,就飛走了,只有這對老天鵝留在希思湖。如今,只剩下女王獨自一人,那當家的哪里去了?人類這樣的結局很多,鵝類難道也開始時興?這我也不好問,問也問不出名堂。以往這時候,我會拿出奶油餅乾和香葱餅乾,這次因爲書刋帶得多,還因爲怕進關查得緊,也就沒有帶吃的來,我心里很歉意。天鵝也滿懷期待,但見我兩手空空,只用手機拍照,知道沒有什么可吃的,默然轉身離去。剛游一陣,見兩只野鴨在前邊呱呱亂叫,氣不打一處來,快速追趕過去,把兩只野鴨趕得鷄飛狗跳,急忙逃竄。天鵝看似溫柔優雅,實際上很是兇狠,一只天鵝可以追打七八只野鴨,野鴨只有狼狽逃竄,毫無招架之力。

   四天過去了,天鵝再也沒有來過,昨天遠遠望見她在湖的中心區域遊蕩,傍晩,又看見她從我木台前游過,沒有邪看我一眼。知道在你這里吃不到餅乾,得不到好處,就會表現得如此絶決,絲毫不K你,眞有點鵝心險惡。我們是被天鵝美麗優雅摜壞了,我在《希思湖》的文章里盡情讚美天鵝,總覺得天鵝那么美麗,心靈也一定美,慢慢我發現實際上遠不是那么回事。天鵝也具有與人類相同的兩面性。天鵝是優雅,有時候也粗魯;天鵝是溫柔,有時候也兇狠;天鵝是美麗,有時候也醜陋;天鵝是聖潔,有時候也骯髒。還可以例舉更多,但是我們是不是需要這么苛刻,深挖天鵝誓不罷休,我們是否可以保持一點寬容,更多地看到天鵝賦予人類的美麗優雅和溫柔聖潔。如此想來,心情也就不會太糾結,也就不會太責怪。今晩紐黑文好友組成的“老有所嘗”群友爲我接風,在去飯店之前,再到家康超市去買些奶油餅乾和香葱餅乾,等天鵝再來,我也奉獻一把,意思意思(畢竟我也有點不夠意思),人鵝關係還是要靠物質來維係。人鵝情未了。

   貴客來了三天,不見天鵝的影子,平時和人吹噓,你來會有天鵝歡迎你,這下倒好,打了哥哥的老臉,今後還怎么在朋友圈里混呢?倒是野鴨們有情有意,天天守候在窗前的湖邊,雖不那么深情款款,但是如此不離不棄,足以顯示鴨子樸實的情意,要記住鴨子的好。近午,我們驅車前往金神大賭場,這賭場座落在印地安人保護區,爲世界最大的單體賭場。我們先到附近的一家廣東飯店吃早茶,不料客滿,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客人,中國人,韓國人,菲律賓人,拖家帶口。早茶食品質量並不精緻,但經不起量大,一份魚片粥,居然端上來一大盆。我們吃完要結賬,才發現還有兩道點心還沒有上來,只好打包帶回。吃飽飯直奔賭場,金神賭場殺氣重,令人有悶壓感。我更喜歡隔壁的太陽神賭場,印地安文化氛圍更濃。來了總要押一把,姜博士押了兩把,贏了。張副社長押了三把,剩下最後兩片,他不慌不忙,押了最後一把,大贏。我照例只押一把,紅黑擇一,輸贏都走人。我看了轉盤手的紀録,押了紅方,結果押對了。三人都贏,預示今年運氣不會差。打道回府。

   今天,在資料櫃里翻到兩本雜誌,一本是《警壇風雲》1986年創刋號,一本是《小説月報》1997年12期。上面都刋登了我的短篇小説《無花果》。《無花果》搆思起筆于1978年春天,當時我在福州郊區鵝峰村揷隊落戶,擔任知靑隊長。知靑隊兩層紅磚樓剛建成,我被分配到二樓單間房,靠窗處一邊放了一張單人床,另一邊放了一張書櫃,書櫃有桌子高,可以趴在上面寫小説,窗外有一棵無花果樹。日夜望着無花果樹,我就想寫一篇有關無花果的小説。我在稿子開頭起了一個標題《無花果》,過不久我在雜誌上看到一首寫無花果的詩,摘了其中兩句:“我永遠不會有一瓣花朶,花只開在我的夢里,”作爲副題。這篇小説寫了幾稿都不理想,這時又碰到上調招工,我被招工回城,進入福州電子管厰當工人,還沒有干一年,就被福州市電子工業局調資辦借去。一天和一位同事聊天,他説了自己的一件事,我突然一激靈,對他説:“我要寫一篇讓你掉眼淚的小説。”連續三個午休時間,我趴在局會議室乒乓球桌上,寫完了《無花果》。當時福州工人文化宮有一份《文化宮月報》,經常問我要小説稿,我把《無花果》給了陳主編。《文化宮月報》用了一個整版加半個版刋登出來。一天,在玻璃厰當工人的同學周勝強來家里玩,看到桌上的《文化宮月報》時説:“衛民,是你寫的啊!我們厰里一個女工看完這篇小説,大哭一場。”

   從1979年夏天起,我把《無花果》投給文學刋物,那時候投稿,只能用鋼筆抄寫稿子,還不敢用復寫紙抄,怕有一稿兩投多投之嫌。收到退稿,換個信封,再寄出去,沒有收到退稿,三個月後,又抄一份稿子,再寄給別的刋物。因此我的發小建斌兄幫我抄過很多小説,他的鋼筆字寫得好,一筆一劃,極其工整,而且字體漂亮。《無花果》總共投了全國各地32家刋物,一直投到1986年,仍然沒有一家刋物採用。1986年福建省公安廳創辦《警壇風雲》雜誌,我的同學啓新兄的父親陳明慶先生擔任副主編,他向我約稿,我把《無花果》寄給了他,當時福建的老作家姚鼎生先生擔任《警壇風雲》雜誌的特邀編輯,在看稿時看到《無花果》,讀後拍案叫好,於是《無花果》被編上了創刋號頭條位置。《警壇風雲》創刋號出版後,我就收到河北作家毛玉杰先生的來信,想和我把《無花果》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我當時回信謝絶了,因爲1980年,我的三場話劇《回頭之後》被某電視台“改編”成電視劇,一些做法讓我不舒服,我從此不再“觸電”。但經不起毛先生再三邀請,我答應只參與修改劇本。兩個月後,毛先生寄來一大本劇本,我用了一個星期,做了修改。此後他聯繫電影製片厰,我不再過問。沒有想到過了11年,到了1997年,《無花果》竟然被《小説月報》選載,這對我來説,是一個很大的榮耀,所以我的心里特別感謝《小説月報》。

   我所以嘮嘮叨叨《無花果》的這個那個,就想説明創作需要勤奮,更需要堅持。我這五十年收到過四百多封退稿信,塞滿了幾個大抽屜,即使到今天,我仍然會收到退稿,只是形式不同(電子書信通知),但是我從來不會抱怨編輯一句話,再到最後,自己有出版社雜誌社,發表小説更不是問題。我至今每天堅持幫助寫作的朋友們發稿出書,視爲己任,也有感念當年自己投稿的艱難。當然對於《無花果》,自己心里清楚,這是一篇好小説,我好像在做一個實驗,看看投多少家刋物才能發表,我有一個筆記本,記下投向的每家刋物的名字。《無花果》是我所有小説里投寄最多家刋物的一篇小説,最後,我把《無花果》收録到我的文集里。此事未了。2017年,華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方鳴先生和副總編輯高福慶先生來杭州看我……

   2017年,華僑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方鳴先生和副總編輯高福慶先生來杭州看我,我們相談甚歡,並且相見恨晩。此後,我們保持了密切的聯繫,一年後的一天,方社長在和我通話中表示要寫我。我自然很感動,但是我知道這是花時間花精力的事,唯有再三感謝方社長。此後的時間里,方社長將我發給他的幾十份資料認眞閲讀,逐一梳理,然後開始對我做詳細的採訪,我們不知道打了多少電話,不知道留了多少語音,有時爲了一件事、一段話、一個時間點,他反復求證,不厭其煩,這才完成第一步的素材整理。2019年,我們一起參加閩南的採風活動,方社長對我一次又一次的深度採訪,刨根問底,反復求證。幾十年來,我自己採訪過數百人,也可以説有着豐富的採訪經驗,但是從這次被採訪,我從方社長身上學習到了太多的方法、技巧和嚴謹,一直到2019年底,方社長開始寫我的文章,他一邊寫一邊和我保持同步的聯繫,隨時和我確認、求證,那種細緻嚴謹和力求準確完美,達到寫作的極致,兩個多月的持續寫作,到2022年大年三十晩上殺靑,終于完成《冰凌的無花果》,整整三萬多字。而在開始寫這篇文章前,方社長向我詳細地瞭解《無花果》這篇小説,他瞭解《無花果》寫作的整個過程,瞭解小説的情節和細節是不是我所親生經歷,瞭解小説所表達的寓意,甚至小説的寫作方法和語言特色。我開始並不懂方社長深究《無花果》的用意,當我讀完《冰凌的無花果》開篇幾章,我才頓悟方社長的高妙,令我嘆爲觀止!著名作家丁倩這樣來評價:“ 您用那么多詩句古典出處,貼切地詮釋叙述冰凌先生的無花果文學意象,漸漸地讓人看懂了冰凌先生的文學創作道路。 ”方社長用他淵博的詩詞修養,開篇重新演繹《無花果》的“文學意象”,爲後續的文章構建了一個完整的園景,即解構分享了小説的藝術,又爲介紹人物鋪設了背景。這絶對是大手筆——“1978年初,丁巳年,隆冬大寒,一個無夢之夜。雪滿前村,月色空明。無花果樹影下的那間低矮平房,晩霜初肅。窗欞上沾滿了冰花,像貼滿了無名氏的畫,又像貼滿了古人的詩。是誰説,水寒風似刀?又是誰説,心隨雁飛滅? 燭火搖曳,把一個伏案書寫的知靑也映成了窗影。年輕人正在創作一篇新小説《無花果》,小説的題記便是一個詩人的輕吟:“我永遠不會有一瓣花朶,花只開在我的夢里。” 這個年輕人,就是後來聞名文壇的那個旅美作家,本名姜衛民,筆名冰凌。那一年,他才二十二歲。我能想見冰凌的年少目光,清亮如玉,貞晼如冰,又有幾分懵懂,幾分游移,幾分靑澀,幾分憂鬱。 從十六歲創作處女作開始,冰凌就已經寫出了數十篇小説,又紛紛投往天南地北的文學刋物,卻屢投屢不中。不知這一次,《無花果》的命運會好些嗎? 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冰凌緊緊地裹了裹外套,還是覺得窗外冷氣嗖嗖,寒意陣陣襲來。風月何嘗負少年,而今回首總悽然。他還年輕,夢想對他很重要,可是這一夜,卻是無夢。好在,他還有昨日的夢想,還有夢想的記憶。他當然記得,他所敬仰的魯迅先生寫的一段文字,比夢想都重要,比夢中的無花果的花朶都寶貴。1919年,也是一個天寒雪殘的冬夜,風刀霜劍,冷氣襲人。筆名唐俟的魯迅滿懷殷憂,寫下了一篇文章《我願中國靑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會這冷笑和暗箭》。一個甲子都要過去了,先生的文字卻依然在雲空飄盪:願中國靑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 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冰凌就是按照先生所説,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他想着,每寫一個字,就是發一分光呢。寒風侵肌,但他絶不涼夜自凄,終于,一篇小説就要寫成了,末了,他又落筆了一行催人淚目的句子:媽媽……這是您栽的……無花果…… 這幾個字,拖在小説的結尾,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又若斷若續,若明若晦,恰似魯迅所説的螢火一般,卻是,孤光一點螢,今與夕風輕,霎時便照亮了黑暗的屋角。 待到春夏,麗日駘蕩,千紅萬紫安排著,一種清孤不等閑。”



冰凌簡介:本名姜衛民,旅美幽默小説家。祖籍江蘇海門。1956年生於上海,1965年隨家遷往福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曾任《法制瞭望》雜誌編輯部主任。1994年旅居美國。現任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紐約商務傳媒集團董事長、紐約商務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國際作家書局總編輯、《紐約商務》雜誌社社長、《文化中華》雜誌社社長、《國際美術》雜誌社社長、海外華文媒體協會榮譽會長、杭州冰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福州大學客座敎授、浙江工商大學杭州商學院人文學院名譽院長、兼職敎授、福建中醫藥大學客座敎授、河北美術學院終身敎授、浙江中華文化學院客座敎授、陽光學院客座敎授等。1972年開始小説創作,主要從事幽默小説創作與硏究,出版《冰凌幽默小説選》《冰凌自選集》《冰凌幽默藝術論》《冰凌文集》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