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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伊利華報》刋載世界華文微型小説專版:

抗戰老兵鄧通生

凌鼎年(中國)

  鄧通生是地地道道的湖北通城人。通城縣位于湖北省東南部,湘、鄂、贛三省交界處,三面環山,這地方,三十年代時,一個字:窮。
  老話説“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但因爲窮,不少通城的年輕伢子就去當了兵。當兵吃飯,也算是個活路。鄧通生家里兄弟姐妹四五個,吃了上頓沒下頓,迫于生計,他隨村里的年輕後生一起去當了兵。那年他才16歲,虛報了兩歲才穿上了國軍的軍裝,成了革命軍第88師524團的司號兵。
  到了部隊才知道與鄉下自由散漫的生活完全不同,上峰一個命令,説到哪就到哪,沒有什么好討價還價的。就這樣,鄧通生隨部隊走啊走,轉啊轉,最後來到了上海。
  鄧通生當兵的時候,正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的時候,鄧通生大道理不懂,但小日本要來佔領自己的家園,那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干,與日本人干,拼了這條小命,也絶不允許日本鬼子燒殺我國的同袍。
  鄧通生覺得自己這一生最値得驕傲的是參與了上海四行倉庫保衛戰。在保衛戰期間他親手擊斃過小日本鬼子,也是算他命大,打得這么激烈,他僅受了傷。那是一個炮火連天的早上,他被小日本炮彈的彈片擊中背脊,震昏了過去,但閻王爺不待見他,讓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死過一回的他,就不再怕死了。大難不死的他與幸存者後來每人晉陞一級,還獲了勛章。
  1949年時,部隊撤到台灣,鄧通生故土難捨,家里還有老娘要侍奉,想來想去,台灣太遙遠太陌生,當年一起出通城的差不多都死了,他不願做他鄉亡魂,就帶着背脊里的一顆子彈與那一枚抗日勛章,與心愛的黃銅軍號偷偷回了湖北通城,回了家。
  解放後,鄧通生務農爲生。後來被查出來當過國民黨兵,差點逮捕吃官司。幸好那枚抗日勛章救了他,當時的公安局長見了那枚抗日勛章後,就去請示了縣委書記,書記考慮再三,一錘定音:監督勞動,不許亂説亂動!但那枚抗日勛章與軍號必須交出來。鄧通生雖然捨不得,還是很不情願地交了。
  後來,一有運動,鄧通生就被揪出來成活靶子,罪名是國民黨兵痞!國民黨孝子賢孫!……
  改革開放後,政治逐漸清明,鄧通生多少看到了點希望。
  隨着年歲上去,背脊里的那顆子彈讓他受了大罪,一到颳風下雨天,就又酸又疼。鄧通生去了縣殘聯,説:我是抗戰老兵,現獨居,無業,生活無着落。抗戰受了傷,子彈還在背脊里呢,能否領個證,好擺個攤,自謀出路。最好能免費安排去檢查一下背脊的子彈。
  殘聯的頭回答得很乾脆:“你應該去台灣問國民黨要殘疾證,要補貼”。
  鄧通生無話可説,認命了,不再去找有關方面。他開始了撿垃圾撿塑料瓶爲生。
  不知爲什么,隨着年齡的老去,他越發想念當年的抗日犧牲的戰友,他有生之年最大的願望,就是去上海四行倉庫,去祭奠一下謝晉元老團長,祭奠一下那一個個年輕的亡靈,爲他們掃一下墓,就算了卻了最後的心事,就死而無憾了。
  爲了實現這個願望,鄧通生開始積錢。他每天起早貪黑去翻撿垃圾箱,去撿拾塑料瓶。幾年後,省吃儉用的他積了近一萬元錢,他算算去上海夠了,他準備買點通城的土特産甑蒸糕、麥市干子、鄂南糍粑等去祭奠團長與通城出去的戰友。但就在他做準備時,他那搭建的家被拆了,説是違章建築。最要命的是他的那些瓶瓶罐罐等全被鏟掉了,包括他藏得好好的那一包錢,近一萬元吶,就這樣沒了,鄧通生失聲痛哭,他不是傷心家沒了,而是傷心或許這輩子不可能再積攢到這么多錢了,去上海,去四行倉庫的願望就泡湯了。他的心死,他就此瘋了。從那天後,他時常會拿着木棍或掃把當槍,嘴里發出:“冲啊!殺啊!”“報吿,鬼子上來了!”有時會扯着破嗓門高唱《中國永不亡》。
  一個落日的黃昏,鄧通生爬上了一幢五樓的樓頂,似乎是要跳樓自殺,有人發現了他,樓下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的説是個瘋子,有的説是個抗戰老兵。
  這事驚動了尋找抗戰老兵網的志願者,志願者確定他身份後,發起了募捐,並送他去了醫院。經過治療,鄧通生清醒了許多,他常常自言自語説:“我要去四行倉庫!我要去祭奠謝晉元團長!”
  尋找抗戰老兵網的志願者準備幫助鄧通生完成這個心願,默默地做着準備,遺憾的是鄧通生他的身體已徹底垮了,在一個秋風蕭瑟的夜晩,靜靜地走了。
  鄧通生的追悼會上,沒有放哀樂,而是放了他生前最愛唱的《中國永不亡》。
  近日,有人把管虎導演的電影《八百》的海報焚燒在了鄧通生的墓前,給了他最後的吿慰,可惜,他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