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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書偵專集

   

(作者簡介:常書偵,公務員。曾在人民日報、工人日報、靑年作家、歐華報等百餘家報刋發表作品。通信地址:中國 河北省元氏縣人事勞動和社會保障局。郵政編碼:051130 電子信箱:changshuzhen8099@126.com )


編者按:一年多來,伊利華報受到越來越多的讀者的關注,廣大讀者或推薦文章或發來自己的作品,爲表酬謝,本報特開此欄,選登來稿。常書偵已經是大家所熟悉的名字,一年來,他從中國河北傳來了許多帶有濃濃的中國鄉土氣息的優秀作品,讀來膾炙人口。本報近期將在此專欄發表他的部分作品,與讀者共享。
 

炊煙

自從踏上外出謀生之路,故鄉,便成爲我最長的思念和最厚重的牽挂。是啊,遠離故鄉的游子,惟一能夠慰藉心靈的,只有落地就生根的故鄉,而故鄉最溫馨最親切的,莫過于帶有母親味道的炊煙了。
     最讓人感到滋潤的炊煙出現在故鄉早春的清晨。當山雀子吵醒農家的黎明,出早工的父老鄉親站在山坡上回望村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從自家屋頂的煙囱中徐徐升起的那柱炊煙,它在微風中緩緩地漫散開來,和左鄰右捨乃至全村人家的炊煙融合在一起,飄浮在村莊上空。各家各戶升起的炊煙,有的淡雅透明,婀娜多姿;有的灰白穩重,落落大方;有的如墨菊綻放,又如畫家的即興潑墨,酣暢淋灕。稍有些風兒吹來,它們又一個個彎下身腰,撫摸着將要泛緑的樹枝,那么溫文而雅。而掩藏在炊煙中的村居,則顯得姑娘般的腼腆與羞澀。這無比美妙的炊煙,讓人感到格外滋潤,生出一種菊花般的好心情和靑山緑水般的好心景,很是受用。
    最讓人感到溫馨的炊煙出現在故鄉晩秋季節的黃昏。那時,太陽剛剛落山,晩霞一片燦爛。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萬物遠離了喧囂,天地一派靜寂,就連浪漫的風兒也隱藏在田壟里屛住了呼吸,仿彿萬物都在等待着一個神聖時刻的到來。這時,隨着夜幕的降臨,村落的上空便升起裊裊的炊煙,這該是怎樣的一種靜與美的極至啊。炊煙纏繞着村莊,村莊擁抱着炊煙。它緩緩地飄盪着,慢慢地游移着。此時,車把式愜意地坐在牛車的前盤上抽着長長的煙杆兒,任憑識途的牛兒不緊不慢地駕車回家。牧羊人手執羊鞭,趕着咩咩叫着的羊群懶散地行走在街街巷巷的炊煙里,似騰雲駕霧。荷鋤的姑娘們邊走邊説着悄悄話,時爾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當娘的則站在村口,喚在野外貪玩的小兒回家。這一切都顯得無比的溫馨和滿足。紅磚靑瓦的農捨在晩霞的映照和炊煙的包裹里,顯出一派寧靜與安詳,充滿了濃濃的詩情和淡淡的畫意。
     最讓人感到親切的炊煙出現在故鄉的臘月。一踏進臘月的門檻,鄉親們都忙活上了,尤其是臨到年根兒,從早到晩,村莊整日被炊煙纏繞着,熱氣騰騰 ,煙霧漫漫,充滿了濃濃的母親味、家鄉味。在沒有風的時候,遠遠望去,炊煙直直地從各家各戶的煙囱里緩緩地升起來,如三伏天的莊稼,可着勁地長。爲了做豆腐、煮臘肉、炸丸子、蒸年糕,家家戶戶竈火不斷,炊煙不斷。平日做飯,燒那些易劈順手的柴,只有到了臘月,那些閒暇日子刨來的劈不開的樹根疙瘩才派上用場,把它囫圇個兒塞進竈膛里,讓它慢慢地自燃着,鍋便慢慢地開着,炊煙也便慢慢地冒着。菜香、米香、肉香便瀰漫在大街小巷,整個村子也就浸泡在炊煙和越來越濃的年味里。在這時的村口或街頭,那些趕年回來的天涯游子,他們撲進了故鄉的懷抱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炊煙味很濃的空氣,象飢餓的嬰兒貪婪地享受着甘甜的母乳,長年在外積累在心頭的煩惱被炊煙一掃而光,一顆漂泊疲勞的心終于回到了它溫暖的港灣。他們跨進家門,扔下行囊,喊一聲爹,叫一聲娘,便直奔竈房,添柴續薪,讓自家的炊煙冒得更歡實、更暢快、更旺盛。
    炊煙,是一個村落的魂靈,更是一部悠長的鄉史。不管現代生活怎樣讓炊煙成爲記憶,它會永遠搖曳着我們的心帆,凈化着我們的心靈,升華着我們的夢想。
 哦,炊煙裊裊,裊裊的炊煙……
 (?作者單位爲河北省元氏縣人事勞動和社會保障局)
 
 
 

新春雁句 

    在一个春风初吹的日子,为会一位家居农村的朋友,我下车后独自跋涉在空旷的田野之上。阳光下,黄土地已开始解冻,泥土的香味在悄悄地释放,地气在阳光的照射下起起伏伏,颤颤悠悠地上升着,飘动着,如风似水。我解开风衣扣子,让初春的新鲜气息涌进我的怀抱。忽然,从天之际传来大雁的鸣叫之声,我的心立即欢快、激动起来。在这空旷的初春大野上,独自一人听到这来自高远天空之际的大雁鸣叫,该是一份多么独特、美妙的享受。
    我抬起头,在万里蓝天之上,一眼就望见了正在向我飞来的雁阵。这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收拢翅膀,伸长脖颈,向北飞翔着,飞翔着。天空因有了雁阵的衬托,愈加显得高阔、明净;大野因添了大雁的鸣叫,更显得空旷、博大。
    眼望雁阵,我思绪万千,在雁鸣洗净的万里蓝天之下,正在萌发的小草感恩春之主的再造,这空旷、博大的田野,用它无私的乳汁,喂养着一代又一代黄河的子民。
    “哥!等等我!”正在激动不已的我听到这旷野之上的呼唤,回头一望,是朋友的妹妹追了上来,她叫雁儿,四年前考取了南方一所大学的养殖专业,今年暑假就要毕业了。于是,我驻足等她。雁儿跑到我面前,扔下手提箱,拉住我的手高兴地打转转。我一把将她扯正:“快告诉哥,工作联系的怎么样了?”“早联系好了。”“到哪里工作?”“回家呗!”她见我一脸困惑的样子,忙解释到:“我们县是养殖大县,我们村又是养殖专业村,乡亲们都盼着我回来呢。”“那你可是大有用武之地了。”“可不呗。”
    说话间,天空再次传来滋润的雁鸣,雁儿扯扯我的风衣:“哥,你看到了吗?雁可是真真切切地飞回来了。”说完,她欢呼一声,冲着雁阵飞奔起来,披肩发在身后飘来飘去,这分明是雁翅么!
    在兴奋之余,我悄悄摘下了这春之野的第一行雁句,珍藏心间。

 

 

大拜年

     一進臘月, 年味就一天比一天濃了。説到過年,最讓人高興, 最讓人不能忘懷的莫過于大年初一的大拜年了。
    當初夕夜守了歲熬了夜鑽了被窩尙未睡上兩三個鐘點的人們,被遠遠近近的爆竹聲聒醒之後,家庭主婦便開始起炕煮餃子,當爹的則和孩子們放爆竹。放了爆竹吃了餃子,也不過凌晨四五點鐘的光景。大拜年就開始了。
    大拜年最早要拜的,當是自家的長輩,住一個院的,就方便了許多。 一放下餃子碗兒,這年就拜了。老人住在老屋的,就由兒媳用乾凈布包了整碗的熱餃子,一家子過院先給老人拜了年。 接着,本家本族的弟兄們便開始聚集,然後由一位兄長帶隊,年齡由大到小很隨意地排着隊,開始給鄉親們拜年了。這時,你會倍感“鄉親” 二字的親切與神聖。一隊一隊的磕頭拜年隊伍行走在朦朦夜色中,只有走到路燈下,才能辨認出是哪一家族的拜年隊伍。當這隊人馬和另一隊人馬相遇時,輩分小的會自動靠邊讓道,讓輩分大的先行,並對輩分大的打招呼:“一會兒回家等着,我們去拜年。”輩分平等的兩支隊伍相遇後,便會客氣地説:“忙着哪!”那支隊伍會回道:
    “都忙着呢。”這時,走在大街上的那些年前剛過門的新媳婦們會有些緊張。她們由婆婆領着,去給大輩兒們拜年。這時的婆婆總是在左胳膊上搭一條褥子,一臉的喜氣。褥子是給兒媳婦下跪時預備的。當婆婆領着兒媳婦走上街頭,若被輩分小的拜年隊伍碰上了,那可眞有好戲看了,這個叫新嫂子,那個喊新嬸子,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象打夯一樣就把新媳婦在地上墩起來。這時,最着急的是婆婆,她大呼小叫地去撕扯對新媳婦動手動腳的小字輩,並善意地駡着。若是小字輩的叫她奶奶,她就駡你奶奶個頭!若是小字輩的叫她嬸兒,她就駡你嬸子個腳!反正駡來駡去都是駡自己。這個駡呀,小字輩最開心;這個駡呀,駡自個的奶奶、嬸子最喜歡,因爲小字輩能和兒媳婦鬧上一陣子,説明自家人緣好。再説,這樣的駡能叫駡嗎?一輩子能有幾回回呢?
    當拜年隊伍進入大輩兒人家的院子後,爲首的兄長會喊一句:“爺爺奶奶!我們來磕頭拜年了”。於是身後的小弟兄們也都鸚鵡學舌地喊者,待老者從屋里一出來,噗騰騰就會跪倒一大片,於是,當爺爺、奶奶的,便趕緊走過去,把他們拉起來。儘管地掃的溜光,可嘴里還會説着:“快起來,看臟了褲子。”嘴里説着,早把盤子端了出來,盤子里放着煙捲兒、糖塊、瓜子、花生之類的年貨。小字輩們到這時卻不那么客氣了,你點一支煙,我剝一塊糖,嘻嘻哈哈,隊尾變隊頭的出了門。這時,老者會送到門口,並由心里倒出幾句喜慶的話:
    “看我這些兒孫們,剛記着還尿炕,現在都長成大人了。”
    嘻嘻哈哈、説説笑笑的拜年隊伍,當路經挂了祖宗圖案的五叔家時,一下子便安靜下來了。在我們這里,挂祖宗圖案的人家,大都是輩分最高的人家。每年初夕,五叔都會恭恭敬敬地把祖宗圖案請出來,張挂在院子里,圖案前擺上供品, 院中鋪上新炕蓆,爲跪拜的人遮塵。當拜年的隊伍入院後,爲首的老兄會威嚴地清清嗓子,鄭重地走到供桌前燃起香燭,然後後退三步,再然後帶頭呼唱:“給老祖宗拜年了!”於是,大家便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此時,在省城烤了一冬天紅薯的五叔,穿一身嶄新的棉衣,叼着煙杆兒,慈祥地望着這衆多的後輩人,心里比喝了棗花蜜還要甜。
     跪拜完了長輩和鄉親, 天已經微微亮了,人們便各自回家,帶上五更的餃子、爆竹和整瓶子的酒,去給已故的老者上墳。這時,村外的小路上又聚起了路路人馬。來到墳前,先由一人手提噼噼叭叭的鞭炮圍着墳盤子轉,閃着火星的鞭炮便把墳盤子上的枯草燃着了,這叫“燎草兒” 。然後,擺上供品,磕頭跪拜。待回到家里,天光大亮。 此時,街頭的鑼鼓響起來了,秧歌扭起來了,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都熱熱鬧鬧,歡天喜地。因爲,好日子在等着他們哪!

 

趕年集

   在我的故鄉,鄉親們家里短缺了什么東西,往往不是去村子里的供銷社,而是步行七八里路,去萬歲鎮趕集。
 趕集,一年下來,就數臘月的年集紅火熱鬧了。尤其是到了年根兒,小商小販在集日的頭天晩上就佔好了擺攤的地兒。佔地兒不用人整夜守着,而是在那里放一塊舊磚頭或破瓦片,這塊地兒明天就屬於你了。保證沒人和你爭和你搶,這就是淳樸的鄉風。

   一大早兒,通往萬歲鎮的條條土路上人流不斷,如涓涓細流匯入集市人的海洋。離集市還有一里多地,就聽到了集市的喧鬧聲。在鎮子的外圍,是爆竹市場、牲口市場和傢具市場。把爆竹市場安排在鎮子外圍,是出于安全考慮,萬一試放爆竹不愼引起炸市,便於人群疏散;把牲口市場安排在外圍,是免于集市上人畜混雜,踩了人;而把傢具市場設在集市邊緣,則是便于購買者搬運,如果設   在鎮子中央,旣便買了傢具,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你根本無法搬得出來。
在鎮子口兒,迎面的是飯場兒。因爲趕年集的人大多趕的是整集,到了下半晌才回家,午飯都是在集市上吃。在這里,各種風味的小吃應有盡有,整個飯場兒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吆喝聲不斷。有的老者趕集不爲買年貨,只是爲了到集市的飯場兒吃上一頓自己最喜歡的羊雜湯。
   再往鎮子里走,就進入集市的中心部位了。六條街道分別是布匹服裝鞋帽市場、農産品市場、年畫春聯市場、燈籠香燭市場、蔬菜肉類市場、調料糖果市場。你要是進入了集市的中心,就會身不由己。滿街筒子的人如潮水一般,涌來涌去,你只能隨波逐流。和你作伴的人立馬就被擠散了。凡進入集市中心部位的人,大多是靑壯年。有趕年集經驗的人,會在人潮中架起胳膊,因爲這樣不容易被擠倒。萬一被擠倒了就麻煩了,甚至會有生命危險。臨近中午時分,集市上的氣氛便達到了白熱化程度,似開了鍋一般。平日只能容納一、二百人的街道,現在可能擠了上千人。年輕人就是圖的這個擠勁,一年到頭,也只有臘月的年集才會這樣擁擠。在人潮中,他們的腳被踩疼了,鞋被擠丢了,甚至把剛買的年貨也擠壞了。當從里邊擠出來,象一條漏網的魚兒粗粗地喘着氣。這趕年集,擠年集,還眞有幾分驚心動魄呢。
   來購買年貨的莊稼人身上都帶足了票子,但一貫以勤儉持家爲榮的他們,在花錢上很謹愼,只是比平日稍微大方了些。然而,他們在每一個購貨細節上都不肯含糊,任你説的天花亂墜,他們認爲沒有實用價値而且又不是過年必備的東西,是絶對不肯鬆手花錢的。就是買貨,也必定是在貨比三家之後。他們會和小商小販不爭不吵不急不慢地砍着價錢,用汗珠子摔八瓣掙來的錢去買合心?弦獾哪昊酰胖檔謾?
   鄉人們來趕年集,除了購買年貨外,還希望在集市上遇到一年甚至幾年沒有見過面的老熟人或老朋友。如果遇上了,就會很熱情地打着招呼,站到路旁叙叙舊,問一問對方今年過的咋樣,明年有什么好打算。尤其是老姊妹見了面,就會找個人不擠的地方好好地嘮上個把鐘點,把心事、家事互相倒一倒。這么一倒,就把心頭積存了一年的煩惱倒掉了,只剩下歡喜來過年。壯年漢子們勞作了一年,趕年集除了給妻兒老小置辦年貨外,更是想放鬆一下自己。只要遇上老同學老戰友,找個小酒館進去,就着花生米、豬頭肉,喝着苞谷燒,嘴上就沒有了遮攔,如果白白胖胖的老闆娘來上菜,就會變着法子讓她笑駡幾句,方纔覺得痛快。
   趕年集的路上最悠閑的是老者,幾個人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扯着閑篇兒。他們把長杆旱煙袋揷在脖領里,煙荷包便在胸前晃來晃去。走累了,隨便找個地兒坐下來抽袋煙。到了集市上,他們不往人多的地方擠,只是盯緊了賣糖瓜和小玩藝的,這是要送給小孫子的禮物。另外,就是尋找剃頭挑子,讓那位和自己年歲相當的剃頭匠來剃頭。他或者他坐在很老式的木凳上,合上眼,讓剃頭匠手中鋒利的剃刀在自己的頭上、下巴上,甚至眼皮上、鼻樑上走來走去。在他們看來,只有剃,才會剃去頭上的火氣。剃了頭,幾個老者又悠哉悠哉地去鎮子外邊的土岸子上看搭了檯子唱的梆子戲,眞是好福氣。
   年集上最快樂的要屬小玩童了,他們除了要好吃的外,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爆竹市場。在那里買各種各樣的花炮,二起腳啦、起火啦、鑽天猴啦、草鞭啦,都要買上。過年放花炮,是這些“鼻涕蟲兒”最開心的事情。
   雖是臘月大集,很快就要過年了,但仍有人歇不下心來。他們來到牛市,把攢了一年的錢買頭牛牽回去。這不,牛買上了,還要把牛牽到釘掌師傅那里,讓他們給牛釘上鐵掌,等閃過了年,就該耕牛遍地走了。
到了後半晌,趕年集的人便開始陸陸續續往回走。他們手里提着、肩上扛着年貨,結着伴兒,一路歡聲笑語,沉浸在年味越來越濃的歡樂里。
趕完了年集,盼了一年的年,便邁着貓步,帶着喜慶,帶着吉祥,帶着祝福,款款地向他們走來。

 

土炕

   隆冬季節,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家中雖然安裝了土暖氣,但我仍然冷得瑟瑟發抖。正愁如何熬過這寒冷的冬夜時,去省城烤紅薯的五叔回來了,見我冷縮縮的樣子,他抹了一把鬍子説:“今晩跟我睡熱炕頭兒去。”我一聽就笑眯糊了眼。
    土炕是農家的一件寶,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睡不慣木板床,認爲莊稼人是土人,還是土炕睡着塌實。到了冬季,土炕就更受老農人喜愛,因爲他們的老寒腿更需要熱炕頭兒。正所謂:尖辣椒是就飯的寶,熱炕頭兒是睡覺的寶。
    在我們冀中平原這地兒,堂屋一般都是坐北朝南的大北屋。土炕大都盤在堂屋的東里間或西里間。它三面靠墻,屋子多寬,土炕就有多寬。一盤土炕,能佔去一間屋子幾乎一半的面積。土炕用土坯壘成。先把朝外一面的炕墻壘好,里面用竪起的土坯築起一排連一排、互相串通的通風道。
    通風道的一端連着緊臨堂屋而建的廚房的竈膛,一端連着堂屋後墻上的煙道。做飯時,竈里的煙便被通風道吸了進來,這熱滾滾的煙在土炕里繞來繞去,最後鑽入後墻上的煙道,升到屋頂上的煙囱里,便成爲炊煙了。土炕連着竈膛的那頭兒,就叫熱炕頭兒,連着後墻上煙道的那頭兒,就叫炕尾巴兒。毫無疑問,這熱炕頭兒是留給老人享受的。寒冬臘月,往熱炕頭兒上的被窩里一鑽,暖烘烘的,那滋味眞是美不勝收。
    土炕在莊稼人眼里,是最溫馨的所在。炕上的擺設兒也讓人感到格外親切。土炕的一端碼放着叠好的被褥和枕頭,另一端擺放的是老奶奶或老母親離不開的紡車和針線笸籮。而炕中間,則放一張四四方方的小飯桌。有了這些生活用品,這家就顯得格外溫暖。當你幹活兒累了,回到家和衣往炕上一仰,大可以鼾聲如雷,消困解乏;當夜晩幼小的兒孫們鑽進熱被窩,聽着母親或老奶奶搖動紡車紡線的嗡嗡聲,就象聽着搖籃曲一樣香甜入睡;當除夕夜吃年夜飯時,一家人擠在熱炕頭兒上,吃着、説着、笑着、樂着,看着墻上貼的木版年畫,聽着窗外傳來的陣陣爆竹聲,而屁股底下,則是熱乎乎的炕頭兒,甭提多美氣了。土炕,簡直就是莊稼人的天堂!
    土炕,更是農家的根基之所在。昔日,當農婦十月懷胎後,這娃就“哇哇”啼哭着在土炕上來到人世。他們在土炕上長大成人。因此,土炕便刻進了他們的骨子里,成爲永遠化不開的情結。土炕見證着農家的興衰,見證着農家的喜怒哀樂,它是農家一部悠悠的家史。
    土炕,還是農家的操作台和藏寶的地兒。冬天,蒸饅頭的面發不開,農婦就會把大瓷盆里和好的面連盆放在熱炕頭兒上,然後用被子捂嚴,不消一兩個鐘點,面便開了。於是,農婦便把揉面的面板放在炕頭兒上,做出一屜又一屜待蒸的白饅頭。包餃子、做針線,同樣離不開熱炕頭兒。還有,在計劃經濟時期,家家戶戶把十分短缺的糧票、布票和不知數了多少遍的毛票都壓在炕蓆底下珍藏。除此之外,農婦把用紙剪的鞋樣子、衣裳樣子也壓在炕蓆底下保存。這土頭土腦的土炕,用處還眞不小呢。那天夜晩入睡前,我和五叔鑽進熱被窩里,我連連夸讚着還是熱炕頭兒好,五叔卻嘆了口氣説:“ 現在年輕人都睡席夢思了,再也沒人脫坯壘土炕了。”説着,五叔披襖坐了起來,點燃一袋旱煙,陷入了沉思之中。燈光下,五叔明顯地比過去老了不少。是啊,也不知五叔這盤土炕還能堅持多少年。

 

串门儿

    在城里住久了,憋闷了,很容易想起故乡父老乡亲之间的互相串门儿,每每这时,心里便涌出一股暖流,很受用一些时日的。
    串门儿是故乡的一种乡俗,乡邻之间,亲亲热热,只要没有明显的忌讳,你有空闲,想什么时间串就什么时间串,想去谁家串就去谁家串。在他们眼里,不串门儿的日子能叫日子吗?不串门儿,就象炒菜不放油和盐,没味道!
   乡村人家的街门,整天敞开着。就是你下田了、串亲了,街门大多也不会上锁,只是虚掩上。你若去外村串亲回来推开虚掩的街门,除了鸡窝里多了两只鸡蛋外,鸡毛都不会少一根。街门不设防,互相信任,彼此之间象一家人,串门儿便成为很轻松很随便的事情。
    晚饭后,是串门儿歇夜的好时候。一撂下碗筷,有的人便开始串门儿了。要是夏天,坐在人家院子里,主家会为你倒上一碗茶水,递上一把芭蕉扇,一直啦呱到老婆来唤方才罢休;要是冬天,串门儿就更惬意了。进了人家的暖和屋,往热炕头上一坐,嗑着瓜子,喝着茶水,抽着旱烟,谈牛马经,论天下事,没有一两个钟点是不肯回家睡觉的。今晚我去你家,明晚你来我家,就这样串来串去,把心串近了,把人串亲了。这一切,都是在不经意间进行的。当然,什么事情都有例外。如果白天两个人吵了嘴,晚上,便会有一方主动去另一方家串门儿赔不是,这“赔不是”也并非开口直说,只要人一进门,什么都不用说了,对方会比平时表现出更大的热情,让座、递烟、倒水,把你当客待。就这简简单单的串门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照旧是好邻居,好乡亲。
   除了夜晚,雨雪天更是乡亲们串门儿的大好时机。乡人们没有星期天,一年四季都交给了庄稼地,雨雪天便成为老天恩赐的休息日。早饭后,女人们带上针线活儿去串门儿。她们串出来的是心宽,心头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找个对心事儿的嫂子、婶子坐在炕头上,你那里诉说,她那里开导,一会儿,心头的疙瘩就解开了,再阴的天儿,也得出个响晴的大太阳;男子汉串门儿,大都是坐在椅子上,就着桌子喝着茶水,抽着旱烟,谋划着生计。主家的媳妇则坐在炕沿儿上做针线活儿,静静地听着,从不插话。听着男人谋划生计,心里头便很熨帖,时不时会从炕沿儿上翘腿下来,轻手轻脚地给男人续茶水。遇上大雪天,几个男人聚到一起,就着老盐肉和炒鸡蛋,来上几盅“地瓜烧”,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要多美气有多美气。
    还有的人爱在吃饭时串门儿。邻居一家刚在院子里围着饭桌开饭,他便端着冒尖一碗饭进来了,邻居之间也无须礼让,便在旁边一个什么地方随便坐下或蹲下来,这话就搭上了,人家炒了好一点的菜,也会给你夹上一筷子,这里没有一丝客气,什么都是应该的。
  串门儿虽然很随意,但也有规矩。谁家的媳妇生了娃儿,不出一百天,是不能去别人家串门儿的,据说会给对方带去悔气。因此,只能隔着街道和别人啦呱。万一不慎去了,要赶紧
扯上三尺红布挂在人家的门头上消灾;来了例假的女人,更不能去孕妇家串门儿,去了,怕引起人家早产;还有一条铁规矩,谁家若有老人过了世,乡亲们一年之内不许去人家家里串门儿,就连春节的拜年也免了,这是对人家守孝期的尊重。但这些都是临时的,一但解了“禁”,姐儿们或者爷儿们,一定会主动串门儿为你解闷儿的。
    串门儿,会串出菊花般的好心情和蓝天绿水般的好心景,它是乡亲们的传家宝。要是让你三天三夜不串门儿,没准儿会憋得跳到房顶上大喊大叫。串门儿,不但是乡谊的纽带,还是乡亲们生活的调味剂呢。

 

遭遇野狼


   兒時,村子里有兩個人的長相令我生畏,一個名叫狼咬兒,左邊的臉凹了下去,上面是紫紅色的疤,而且左邊也沒有了耳朶,那是被狼咬的,故名狼咬兒。再一個名叫狼舔兒,沒有上嘴唇,門牙露着,還沒有鼻子,孩子們見了都躱的遠遠的,大人們説是他只有幾個月的時候,爹娘下田幹活兒把他放在地頭上,一只狼跑來,正在舔孩子的鼻子時,被爹娘發現,一聲大喊,聚攏來衆多的莊稼人,孩子這才沒有被狼叼走。那時節,時常有狼從山上下來到村子里騷擾,叼豬銜羊,甚至叼小孩。因此天黑後家家戶戶便都揷好門戶。村邊的豬圈墻上,村人都用白石灰水在上面畫上一個大大的圓圈,説是狼疑心大,來叼豬時看到這圓圈,怕是繩索套子,便不敢來搗亂了。因耳聞目睹狼的厲害,所以在幼小的心靈里,便對狼産生了一種害怕心理。但説歸説,聽歸聽,自已就是沒有見過狼。每逢説起沒有見過狼,大人們總會訓斥,對狼不能説沒有見過,若説了,就會讓你遇上它。果然是這樣。在後來的日子里,我兩次遇到了野狼。一次是在我九歲時,一次是在我十一歲時。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的晩上。那天晩飯後,我按照小夥伴們的約定,到村頭的小樹林捉迷藏。那時,孩子們在晩上捉迷藏是家常便飯,因此大人們也格外放心,由我們盡情地去玩,也免得我們在家里纏磨人。在小樹林折騰了一大陣子後,幾個小夥伴便分頭回家。我家住的那道小街只有我一個人,走在街頭上,寒風嗖嗖地刮着,滿街筒子儲存的玉米秸的干葉子嘩嘩地響着。那時的農村還沒有電,黑乎乎的,讓人直發毛。還好,離家不過數丈遠了,就在這時,我發現前邊的碾盤旁有兩朶緑熒熒的光,便好奇地往那里走,見那東西象是一條大狗,就自言自語道:“狗啊。”突然有一只大人的手用力拉住了我的胳膊,嘴里也連連説着:“是狗,是狗,這狗可眞乖哇。”通過話音聽出是鄰家嬸。這時,我感到她的手在抖。她拽着我快步搶入我家,趕緊揷好大門,用手捂着心口吿訴我,剛纔遇上的不是狗,是一只狼。那一夜,嚇得我半宿沒有睡着。事後才知道,鄰家嬸是到村衛生所爲老人取藥遇上我和野狼的。
    我十一歲那年的秋季,有一天跟爺爺去串一門遠親,回家時,當步行出十多里路後,天色已大黑了。而前面是一個大土崗。在淡淡的月光下,我發現大土崗上蹲着一個動物,我敏感地意識到,此乃野狼。爺爺説,不要怕,狼是膽小之物呢,要不人們咋常説,麻秸棍兒打狼,兩頭怕呢。這時,狼象娃娃哭一樣嚎了起來,讓人頭皮子發緊。但大土崗下的那條路偏是回家的必經之路,狼不走,人怎敢過去呢。這時,爺爺手腳麻利地撿來一些柴草點燃起來,火光中,我和爺爺一齊大喊:“打狼呀!打狼呀!”那狼才極不情願地離去了。爺爺這時吿訴我,狼其實不可怕,怕得是自己心中有了狼,狼才會變得可怕呢。這句話,我一直記着。
    從那時起,將近四十年了,再沒見過野狼。人們都説,山上養護不住狼了,狼也就搬家了。近日,有深山區的朋友來家做客,説是夜晩又聽到狼嚎了,我的心猛地一驚,隨旣又坦然起來,山上又有狼了,説明山上的林子又密了起來,在這大自然中,原本該是有狼的。

 

烤紅薯

    小雪時節,走在省城的一條小街上,北風嗖嗖,於是,便把圍巾重新圍過,把大衣再次拉緊。 我是因出差才從小縣來到省城的。
     正在匆匆行走,忽覺有一股香氣飄來,這香氣好濃,濃得象一首土頭土腦的民謡,讓人好親切,好動情。抬頭望去,只見在前邊不遠的小樓邊,一位農村打扮的老漢正在烤紅薯,他的身邊圍了一圈子人。我快步走過去,來到近前,我一下認出來了,烤紅薯者是從老家來的五叔。五叔此時正在忙活,胖胖的五叔,在這香香味道的包裹下,很熟練地操作着,他用一口純正的元氏話和吃客們拉着家常。
    吃客們有城市娃,也有不講究穿戴的打工仔,更有紅嘴唇、燙捲髮、雪花飄飄也要穿裙子的城里妹。五叔烤着紅薯,也烤着他們快樂的心情,烤着他們的普通話和各路方言。吃客們捧着燙燙的紅薯,來回倒着手,或絲絲哈哈地咬着,或津津有味地嚼着,或鼓動腮幫子大嚼着烤得流油的薯皮,這里的空氣似乎比別處暖和了許多。
     五叔是出名的種紅薯把式,一樣的地,一樣的秧兒,他種出的紅薯個頭大,光溜無疤無蟲咬。尤其是五叔改良出的紅薯新品種,不但皮呈粉色,看着上眼,而且瓤紅,糖分大,紅薯只要一上爐,香香的味道不但能饞出孩子的口水,還能饞出老爺子們的食慾。因此,五叔不但紅薯種得好,還烤得上乘。他前幾年總到縣城去烤,沒想到今年他烤到了省城。我的幾個兄弟、侄子看他歲數大了,不想讓他再干,可他總也閑不住。一到冬天,便用三輪車拉上紅薯和鐵皮桶改制的火爐子進城。
     五叔見是我來了,高興地給我拿起一塊烤得冒油流糖的大紅薯:“吃吧,趁燙。”説着,眯縫起眼睛,看我饞饞地咬下一大口,燙得我齜牙咧嘴地直哈氣,五叔這才拍打着手説:“別看你在城里吃精面兒,再好的食兒,也不如這紅薯吃了人長得瓷實。”
     説話間,又來了一撥打工仔,他們紛紛掏出角票,扔進五叔收錢的鐵盒子里,然後,便各自動手,拿起烤好的紅薯大嚼起來。看來,他們是五叔的熟客,也不論斤兩。當我問及,他們邊吃邊點頭,有一位還吿訴我,五叔的烤紅薯比別的攤兒便宜不老少呢。五叔聽了就説:“咱啥子也不圖,只爲讓城里人嘗個新鮮,撿個暖兒,弄回本錢就得,要講賺錢,我早不出來了。”這時,一位打工仔開玩笑説:“你老就是塊烤紅薯,渾身香甜哩。”説得衆人都笑了。
     在笑聲中,五叔説時間到了,他要到另一個地方賣上一個鐘點。原來,五叔也搞定點定時服務呢。
    看着五叔蹬着三輪車遠去的背影,我在心里問自己:你是一塊紅薯嗎?別看自己的蔓子串到城里來了,但根,還是扎在黑土地上呢!

 

乳名

     乳名,顧名思義,是吃奶的娃兒的小名。娃兒一落地,爹娘很快就會給他起上乳名。娃兒在乳名的聲聲呼喚中,漸漸長大成人。
    給娃兒起乳名,是鄉俗。有句鄉諺是:“胡叫(名)亂叫(名),閻王爺不知道。”因爲嬰兒剛生下來,能不能長大成人,當爹娘的心里總是捏着一把汗。民間流傳着這么一種説法,給娃兒胡亂起個乳名,貓啊狗啊的,閻王爺不知是添了一口人,因此,娃兒的魂就不會被勾了去,壯壯實實地活下人來。
    起乳名很是隨便,也很隨意,沒有深思熟慮,更不用去推算八字,測測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娃兒一生下來,爹聽到街上有狗叫聲,順嘴就給娃兒起個乳名叫“狗子”。若再生了,就“二狗”、“三狗”地推下去,好記、好叫、省心、省事。因此,在鄉下,貓、狗、豬、馬、牛、羊,石頭、瓦塊、坷垃、茄子、葫蘆、蘿貝頭,都是娃兒乳名的上佳選擇。乳名遍地是,隨拾隨撿,有中聽的,有不中聽的。叫得時間長了,中聽的更中聽,不中聽的也變得順溜親切了。
    乳名是一粒飽滿的鄉情的種子,在娃兒的心窩里發芽、生根,在鄉親的呵護下茁壯成長;乳名是故鄉給娃兒打上的烙印,任你走遍天涯海角,故鄉永遠認得你!最讓人難忘最讓人感到親切的畫面是:傍晩時分,黑影兒下來了,村莊被飄浮的炊煙纏繞着,娘站在街頭或者村口,喚着娃兒的乳名,讓貪玩的娃兒回家吃飯。娘的聲調總是拉的長長的,一聲又一聲。聲聲呼喚摻和着炊煙好聞的味道,何時憶起來,不能不讓人有一種溫馨得想落淚的感動。
    這爹娘和鄉鄰挂在嘴上的乳名,這親得跌骨碌馬趴的乳名,一直叫到娃兒上學,老師、同學才會喚他的學名。但自家親人和街坊鄰居,喚乳名會喚到他娶媳婦的那天——成家啦,再不是赤屁股的娃兒啦,再喚,怕人家媳婦不高興。打這天起,在外人面前,爹娘便開始生硬地喚兒的大名,但稍不注意,就會走了嘴,因爲乳名對於他們來説,喚着太順了,不經意間,哧溜就出來了。起初,外人不知喚誰,稍傾,便是心領神會的開懷的笑聲。
    在你人生的道路上,別人對你的稱呼會越來越多。例如:小李會變成大李,大李會變成老李,如若你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樹,受到人們的尊重,老李還會變成李老。或者,人們稱你先生、師傅。再有,你出息大了,人家尊你縣長、市長。但稱呼再多,墊底兒的,還是爹娘給你起的那個土得掉渣兒的乳名。有朝一日你從遠方回來了,父老鄉親眼生了,認不出你了,只要你一報乳名,就會喚出滿街筒子的人,老少爺們、嬸子大娘,一個個都會喚着你的乳名親熱地嘮上幾句。聽着久違的乳名,聽着親切的鄉音,你早已淚濕衣襟了。
乳名,是故鄉不枯狗尾巴草;乳名,是乡间祖祖辈辈不老的民谣;乳名,更是一坛陈年老酒,一但打开它,你就会醉倒在家门口

 

秋之大野

    农人有句挂在嘴头儿上的话:一年忙到头,忙夏又忙秋。这不,庄稼垄子里的秋风一刮,猫眼豆就摇金 铃了,谷子就垂狗尾巴了,棉花就和大秋白头到老了,玉米棒子就想和阳光比金贵了。这秋之大野,就要人欢马叫,一派繁忙了。
夏急秋缓。秋收不比夏收,忙个三天两早晨的就算大功告成。这秋收么,总是拖拖拉拉,没有个数来月,你就不能把秋送走。实际上,秋收是从摘棉花开始的,当红薯还在地底下做美梦的时候,棉花地里早就银光闪烁了。棉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是在每天中午以后,因为那时的阳光好,天气干爽,棉花也就不潮不湿,白白净净。因此,每天午饭后,一群一群的村姑、村妇,便腰系包袱,开始摘花了。这时,打老远就会听到她们喜悦的笑声。刚学摘花的村姑因心急而摘不净留下“眼睫毛”时,当嫂子的便会开她的玩笑:“留下眼睫毛儿,晚上睡不着儿,一门心思想对象,找个男人象憋桃儿。”于是,嬉笑、追赶、打闹,把个秋收的序幕揭得热热闹闹,喜气盈盈。棉田里,是蚰子的乐园,每当她们逮住哑巴蚰子时,就会顺手捋一根毛毛草将蚰子系住,然后插在发辫上,收工后在灶火上烤了,送给馋嘴儿的小儿吃。这时,小儿会边吃边唱:“蜗蜗牛,拉套来,哑巴蚰子抬轿来... ...”就这两句,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把个农家喜秋的心态唱得淋漓尽致。
    棉花摘过几喷,这秋收还算不上高潮,农人便心闲手不闲地开始割田头地脑的猫眼豆,刨远田远地的大红薯。这时,秋收的气息便渐渐浓了。每每这时,农人在前割豆子、刨红薯,娃子便在地头儿挖土窑儿,里边装红薯,上边盖豆荚,然后在土窑儿口燃豆秸。接着,很好闻的豆秸味儿便开始飘散,待有些饥渴时,村娃子便拆窑儿掏豆子和红薯,豆子香,红薯甜,农人就会很有滋味地品尝这新粮食。新粮进嘴儿,心情便开始美了,感觉蓝天也格外高了。于是就会哼上几句干梆戏,或者随便喊上几嗓子,惊得地垄里的野兔子窜出老远。
    要说忙,砍高粱。现如今种高粱的少了,收玉米成了秋收的压轴戏。一家一户全家出动,钻入地垄子掰棒子,老玉米的叶子象锯刀,农人全不顾这些,赤了膀子钻进地垄子,掰不到头儿不回头。为了拉棒子,毛驴车出动了。牛车出动了,拖拉机出动了,甚至跑汽车的专业户把汽车也开到了地头上,人欢马叫机器闹,秋野有些乱了,乱得叫人畅快,乱得叫人高兴。待把玉米棒子掰完拉光,秸杆机开进地,忽啦啦,让人看不到三尺远的青纱帐没了,农人的眼界宽了,可以看见邻近的村子了,可以望见远山了,农人们可以把憋了一夏的眼光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于是就很容易地想起了外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待收完了秋,也该串串亲戚了。
    青纱帐一落幕,秋耕就开始了,不论白天黑夜,拖拉机一直在大野里奔忙。地耕耙了,就该种来年的麦了。当种完最后一垄麦,疲劳的农人便会仰面朝天躺在发暄的大地上,伸展四肢,和天空对视,望着高远的天空上的闲云,看着天空里盘旋的老鹰,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好和丰收的欢愉,这是他们至高无上的享受。这时,他们便会产生种种美妙的幻想,然后把这些幻想放飞到高远的天空和播撒在这秋之大野。于是,明年的秋之野将更加绚丽多彩。

 

 
 

 


故乡的月亮

    在我居住的这座小城,虽说不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也远离了乡土。每逢月明之夜,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总是让我沉浸在故乡的月色之中。
    最温柔的是故乡的春月。当新月初生,她总是象小姑娘一样害羞,在云彩的缝隙里躲躲藏藏,即便是在无云之夜,她也显得那么娇羞,那么拘谨,洒下的月光浅浅的、淡淡的。这娇美的小月,这浅浅的月色,使村庄、树木、田野、道路披上了蝉翼般的薄纱,显得那么恬静,那么宜人。晚饭后,孩童们乘着月色,在街头捉迷藏,推铁环,延续着白天的快乐,享受着故乡入夜时分月光初洒的温馨,就连偶尔从谁家传出的一声狗吠,经过月光的漂洗,也显得那么和谐。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在睡觉翻身时,偶尔 撒开眼睛看到窗纸上温柔的月光,就会露出十分满足的微笑,然后很舒服地继续进入甜美的梦乡。
    最美的是故乡的夏月。夏季是闷热的。晚饭后,人们便来到街头聊天。皎洁的月亮带领着无数星斗挂满天空,为他们照明。坐在街头的老人开始给年轻人摆古,妇人们边聊天边捻纳鞋底儿用的麻绳儿。男人们则趁着月色干一些杂巴活儿。要是麦熟那几天遇上好月色,乡人们便会趁着夜晚天道凉快,下田收麦。“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为了抢收麦子,农人都是起早贪黑地干,往往是下田的碰上收工的,在月色下,互相打着招呼。当他们干累了,躺在田垄里,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就会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慨:“家乡的月儿好美啊!”
    最经典的是故乡的秋月。尤其是中秋节的月亮,更是让人盼,让人恋,让人喜!那天,家家户户早早吃过晚饭,等待一年中最圆、最大、最明的月亮升上来。此时,老奶奶就会在院子中央摆上供桌,供桌上摆好时鲜水果和圆圆的月饼,娃们则爬上房顶,等月亮升上来。当他们刚刚瞅见月亮露出半个脸,就立马朝院子里正在忙活的大人传话:“月亮出来了,月亮出来了!’于是,老奶奶就会点燃香烛,对月亮拜上三拜,祈求月亮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供过月亮,便把水果和月饼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吃着月饼跑到村头的水塘边,看水中的月亮,时不时地把手中的月饼掰下一角儿扔进水中,然后看着因起了涟 漪而变得一软一软的月亮,就会兴奋地喊叫着:“月亮吃月饼啦!月亮吃月饼啦!”当人们都入睡后,象银盘子一样的月亮已经升高,在它慈祥的光芒照耀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那么美好,如入仙境一般。尽管夜已深,人已静,有的人仍不能入眠,他们望着窗外的明月,思念着远在他乡的亲人,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最清亮的是故乡的冬月。它高悬中天,显得几分清冷,几分凄美,几分高雅,格外亮堂,更是让人留恋。当你去邻村看完冬闲时才唱的大戏,回家时,月儿会很仔细、很认真地为你照路。在清亮的月色下,甚至你会看到路边的大田里有野兔在啃着过冬的麦苗。在你回到家门前准备推门时,你站在台阶上,独自望着天上的月亮,你会感到月亮离你很近,和你很亲,你真想把它摘下来,珍藏在心房里。腊月里,远方的游子为了赶年,夜里下了火车、汽车,便踏着土路趁着月色往家奔,有了这清清亮亮的月儿照着,日思夜念的故乡就近在眼前了。
    啊,故乡的月亮,总是那样明,那样圆,那样多情!它承载着太多的悲欢离合,承载着太厚的思念,紧系的都是亲情、乡情。攥住一把月光,你就拥有了故乡,拥有了人间的温暖和总也道不尽总也说不完的思念……

 


乡谊

    在乡人们的眼里,乡谊比金子还贵重。
    乡谊,词典上的解释是“同乡的情分”。乡人们不抠这些字眼,他们只用实打实的行动表达乡谊,用一颗真诚火热的心去温暖乡谊,使乡谊成为严冬炭火盆里的一块烤红薯,热腾腾,香喷喷,甜滋滋。比方说,要是谁家不慎失了火, 可街的婶子大娘大嫂们,便会送来下锅的米面和紧着穿的衣裳、鞋袜,抱来从自家炕上抽出的枕头、被褥,还从心窝子里掏出一筐筐的安慰话,足够你回想一辈子的。自然,遇到这种塌房子露天的大事,各家的老少爷们岂能袖手旁观,他们不用招呼,便会在街头自动聚齐,由一个辈分大的爷们带领,昼夜不停地把房子补好。并且是饭不进口,水不沾唇,甚至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肯收下!谁让我们是乡亲呢?当然,一个村住着,长年累月总不能老是湛晴的天儿,吵吵嚷嚷的事儿总不会没有。
    吵架或是为了一句不入耳的闲话,或是为了一尾谷穗;斗嘴或是为了猪崽拱了村头地里的庄稼,或是鸡啄了地头上的青菜,但总是限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是刚才和你吵得拍屁股跺脚红脖子涨脸,嘴上的辣乎劲儿还没褪干净,走到村头发现你的孩子跌进水塘里,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把孩子捞上来,替孩子拧干衣裳,再掏出几张零碎毛票,给孩子买串糖葫芦压惊。当你听说了忙去赔吵嘴的不是时,他肯定会说,等有了空儿,再吵!说完,扭过头捂住嘴,噗哧一声先笑了。
    正因为有了这些淳朴的乡亲,自己才会在长久离家或者遇到困难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那些额头上爬满皱纹的大爷大叔们,那些憨憨的大哥小弟们,那些见你就笑、见你就问的婶子大娘们,还有那些平日没大没小总爱开上几句玩笑的大嫂们,他们是自己失魂无助时的主心骨,是自己口渴时的一瓢水,是自己乏累时的一铺炕!你从外地回家后总是打听,谁家的闺女快出嫁了,立马让家人去请来吃顿“离娘饭”;谁家的儿子要娶亲了,掏出十元八元的,凑个份子。不单单是为了喝杯喜酒,而是为了稠得搅不动,黏得扯不开,就连牛蹄子也踩不烂的乡谊。
    乡人们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行动编织着宽厚的乡谊,温暖的乡谊。得到了乡谊,心扣扣儿上就没有打不开的愁锁,脸儿上只会收获自由自在的欢喜。酒一样醇香,蜜一般甘甜的乡谊哟,你像一条红丝线,永远牵系着天涯游子的故乡情。


 

街頭飯場

      閒暇時,難免想起故鄉。想起故鄉,就會想起兒時故鄉的街頭飯場。一想起它,心中就有一種滋潤感,熨貼感,親情鄉情就像一只小蟲子,在心房里很讓人愜意地爬着,那種感覺,就像喝了剛溫過的米酒兒,吃了剛紅圈兒的鈴鐺棗兒。
      故鄉過去的街頭飯場,看起來總是很隨意地設在一戶人家的大門口。而這家的大門前,總會有槌布石,廢棄的石槽,拆房子拆下的舊木料,或者有幾塊大石頭,供吃飯的人坐或者蹲。另外,在誰家大門口做飯場,誰家門口必定有一棵大樹,夏日可遮陽,空氣也新鮮宜人。再就是,這家的人緣要好,和左鄰右捨合得來,當然,這家的男人和女人還必須勤快,能及時清掃飯場,別讓豬糞、鷄屎臟了鄉鄰們的眼睛,減了食慾。
      每天早晨,當收了早工的鄉親們從地里收工回來吃飯時,飯場就形成了。左鄰右捨的男人們,就會端個老海碗,碗里的稀飯上放幾片鹹菜,手指間夾雙筷子,嚼着窩頭來到各自坐慣了或蹲慣了的位置上,邊吃邊扯開話題,説一些關於天氣和農事的話兒,交換一下一大早就捕捉到的信息。這時,如果有誰家貪睡的娃子剛起炕,揉着眼睛出了門,人們就會打上幾句趣兒:“懶搬倉兒(田鼠),再起得晩了讓你喝涮鍋水。”人們就這么吃着,説着,交流着感情,飯也就特別地香,特別地順嗓子。一般來説,早晨的飯場和早晨飯一樣簡單,大多是成年的男人們,因此場面靜了些,也是由於手頭營生兒催的,時間也就短了些。
     要説最熱鬧、最溫馨的要數晩飯場。尤其是夏天,家里悶熱、蚊子咬,除剛過門的新媳婦外,大人孩子一家一家都到街頭飯場來吃飯。這時,因有了女人和孩子們參加,氣氛就活躍、熱鬧了許多。孩子們吃飯也安生不下來,於是娘駡爹喊,但娃子們都明白,這駡這喊在這時最沒事,依舊鑽來鑽去,嘻嘻哈哈,快樂無比。女人們呢,邊説邊吃,邊吃邊説,甚至連説帶笑,吃飯倒成了捎帶了。飯吃完了,場兒還不散,勤快些的女人便將家人的碗筷收了回去洗涮,愛説愛笑的女人則根本不去理會這些,待自家男人一催,便説明早兒再洗涮也趕得上用。於是,老年人叼杆長煙袋開始擺古,講自己經歷過的險事,或從上輩人那里聽來的幾百年前的事,講得年幼人直恨自己沒見過世面。女人們的懷里奶着孩子,或讓孩子爬在自己的膝蓋上,聽自己和鄰家嬸兒講天上牛郞織女的故事。狗兒們則爬在自家主人的腳邊假寐。偶爾天上有流星滑過,便引起人們的一陣驚喚。等講乏了,説累了,天也涼快些了,人們這才帶着一身滿足,起身回家,去做昨晩沒有做完的夢。
      那時節,只要天不下雨,我們這些嘎小子,是頓頓飯必去飯場湊熱鬧的。因爲在飯場吃飯好開心。後來,自己長大了,外出工作了,也就吿別了故鄉,吿別了故鄉的飯場。時間長了,就不斷憶起那飯場,那飄在飯場里的溫馨的鄉情。尤其是在出差住賓館的日子,吃食比過去要好得多,還有輕音樂伴餐,但無論如何,總也吃不出街頭飯場的那種滋潤,那種熨貼和那種溫馨的感覺。有一次因事回家小住,本想再端上老海碗去街頭湊湊飯場,誰知飯場在幾年前就消逝了,空留下那些槌布石、石槽和石塊在看守着往日的歲月,令人不由感嘆時光之梭匆匆。


蛙聲如花

      天,悶得象蓋了蒸籠,後半響時分,平日清晰的西北方的遠山,逐漸變得模糊起來,眨眼之間,一團濃濃的黑雲從遠山背後升上天空,這黑雲如含了鉛似的,令人心頭髮沉。黑雲越升越多,只不過一袋煙的功夫,整個西北部天空貼滿了黑雲,沉甸甸的,天空好象不負重荷,隨時都會有塌下來的危險。
      果不其然,在陡起的風中,西北部的天空被黑雲壓得氣喘噓噓,發出持續不斷的嗚嗚之聲,如一盤巨大的石磨在天空磨着不易磨碎的石子。農人稱此音爲“響雲磨”。不論是正在套牛耘田的農人,還是串親走在回家路上的小媳婦,都會不由地喊一聲:“不好!大雨來了!”在喊的同時,風開始狂了,地開始抖了。此時的大地,樹枝如瘋婦披頭散發,莊稼與小草甘願俯地稱臣,農人背着鋤頭、鐵鍁往家狂奔,剛卸套的牛也不顧主人,拖着繮繩尥着蹄子奔向村莊,正在路上的婦人們邊跑邊喊,但喊聲都被大風頂了回去,噎在嗓子眼兒里吐不出嚥不下,只好用雙手捂住嘴往回跑,甚至跑跌了鞋子也顧不上撿,先是銅錢大的稀疏的雨點子重重地打在人們的臉上、胳膊上與塵埃上,隨後風也涼了起來,嗆得人直打倒噎氣。就在人與牲畜、樹木、莊稼、小草備感驚慌之際,由於多年乾旱而藏在土層深處的蛙們,它們的靈敏器官早已捕獲了這風聲雨聲,自是喜不自勝。隨着一聲能把行人嚇得貓下腰的炸雷,天河終于決開了口子,大雨傾盆而下。在如注的大雨中,農人宅捨里的水匯入大街小巷,田野里的水先是侵佔低窪地帶,再破埂而出。這樣,宅捨瓦口之水,田野地壟之水,全都急不可奈地奔向池塘,馳向小河。
       個把時辰,雨漸漸小了。平日苦受乾旱熬煎的農人們,在雨尙未全停而只是小了點兒之後,便戴上破草帽子赤腳趟着水跑出村莊觀看池塘漲水。看見戴着草帽子跑在水中的漢子,依舊躱在門樓子下的娃子們高興了,他們會扯起嗓子喊唱起來:“下雨來,打哨兒來,王八戴上草帽來......”如此的反復喊唱,便會招來一聲聲笑駡,但不會停留半步。因爲他們最高興的是下雨喜歡到村外和草帽破了照樣戴。
        雨,歇下來了,天,也漸漸黑了起來,近村的池塘里,注滿了混濁的雨水。在有些涼意的風中,不知在池塘的哪一方,傳來一聲久違的蛙鳴,頓時令到村外賞雨觀水的農人興奮不已。在他們的心目中,莊稼欠收是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情,而欠收蛙聲,更是一年之中的憾事和心靈上的欠收。因此,收割蛙聲與收割莊稼是農人倍感欣慰的大事。更能證明蛙聲珍貴的是,莊稼年年可收,而蛙聲則有時數年未聞其聲。
        這第一聲蛙鳴,先是令觀水的村人興奮不已,接着,蛙聲傳入小村,於是家家戶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均側耳細聽,互相報吿着蛙聲的到來。
       村人聽蛙鳴,比偷聽新房還要專心,還要有興趣。首先,爺爺奶奶哄小孫子、小丫頭別吵別鬧,靜聽蛙鳴。如娃子再吵再鬧,當奶奶的自有辦法,她把蛙們“咕兒-呱-”的叫聲融入一個很讓娃子們愛聽的故事中,從而也讓這蛙鳴活潑潑地融入到娃子們的心靈中,而且一輩子都不會忘卻的:“快聽,那位靑蛙老爺爺把柺棍兒丢了,他正在找柺棍兒呢?你聽它總是棍兒(咕兒)棍兒(咕兒)地叫個不停;你再聽,那位靑蛙老婆婆把剛買來的北瓜丢了,你聽它老是瓜(呱)瓜(呱)地叫着。”娃子們聽後總想問個明白,它們會找到嗎?奶奶這時又總會説,那位靑蛙老婆婆拾了靑蛙老爺爺的棍兒,而那位靑蛙老爺爺又撿了靑蛙老婆婆的瓜,你聽,他們撿到後是多么高興,正在互相報吿着好消息。這時的蛙鳴,會吵滿了池塘,咕兒-呱-咕兒-呱的叫聲不絶于耳。
       最專心致志聽蛙鳴的則是老農人,他們坐在街頭或院落的小凳上,口含煙管,悠閑地用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着膝蓋,似給蛙鳴打着節拍。有的還眞被蛙鳴灌醉了,醉得搖頭晃腦,連被老伴喊進屋的嗔駡話都置之耳外。品聽蛙鳴,對他們來説勝過品嚐旱煙袋與二鍋頭。因爲被蛙鳴洗過的野花會更鮮更紅,玉米棒子會更長更粗,穀子因了蛙聲的滋潤,穗子更會長過狗尾巴。蛙聲會喂肥夏天,蛙聲會染黃秋天,蛙聲還會傳遞到臘月,讓年夜飯更豐盛,讓父老鄉親的秧歌扭得更歡實。
        但喜歡蛙鳴者衆,對蛙鳴能禪能悟者卻寡了一些。入迷者能悟其表,入靜者能悟其道。富有人生閲歷與飽經滄桑深諳世事艱辛的老農人,能從蛙聲中悟出更多更深的東西。第一聲蛙鳴,對他們來説,是至觀重要的,他們能從第一聲蛙鳴中辯出是雄蛙還是雌蛙,若是雄蛙,則預示着秸杆作物會有好的收成,若是雌蛙,則預示着紅薯、花生等地下卵實作物會有好的收穫。如果滿塘蛙聲驟起,則預示着會有八成以上的好年景,如果滿塘的蛙聲驟落,年景就會有大的折扣。如果蛙鳴謝幕的時候,最後封喉的是一只聲音沙啞低沉的老蛙,則預示着後季雨水會減少,如果是一只聲音清亮歡快的幼蛙,則預示着不久還會有充沛的雨水。在夜幕中,在他們閉目沉思的腦海中,一聲聲蛙鳴,宛如一朶朶出水的蓮花,一朶一朶,一片一片鑽出水面,布滿池塘,鮮嫩嫩,水露露,格外清新,格外亮麗,而他們自己,卻宛如一只老蛙,蹲坐在蓮葉上,品啜着晶瑩剔透的露珠。漸漸地,如花的蛙聲,幻化成春節時紅紅的對聯,紅紅的燈籠,紅紅的鞭炮,更會幻化成孫女出嫁時的紅棉襖,孫子娶親時的紅腰帶。這如花的蛙聲,會喂肥農家紅紅火火的日子。
蛙聲如花,在蛙聲綻放的同時,也綻放了農人的心花。

永遠的聖地

    堂兄到國外經商已五年有餘,在他給我寄來的眾多的信函中,提及最多的是夢見故鄉的村口。他說,十個夢有九個半是夢見故鄉的,且無一例外地都會夢見村口那棵百年的老槐樹,廢棄在村口兩側的磟碡、石碾、石臼和拴馬樁。每次夢醒後,都會雙眼濕潤。
    當年堂兄出國前,專程從省城返回故鄉吿別爹娘。他出行那天,鄉親們一直把他送到村口。在眾人的目光中,堂兄緊緊抱住老槐樹,親了又親,拍了又拍。這棵老槐樹是他童年時的樂園,他曾爬在樹上掏鳥窩,粘知了,和小夥伴們做游戲。娘還給他蒸過槐花糕,熬過槐花粥呢。老槐樹看著他從吃奶的娃兒長成了英俊的小伙子,老槐樹就是他的爺,老槐樹就是他的娘。堂兄親夠了老槐樹,含淚向親人深深鞠一躬,然後大步走出了村口。
    村口,是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見證著每一位村民人生的重大變故。當女娃長大成人後,出嫁那天,在喜慶的嗩吶聲中來到村口時,便會從娘家送親的車子上下來,拜別爹娘和兄弟姐妹,然後被人攙上婆家迎親的車子。也正是從邁向迎親車子的這一步開始,這個生她養她的村莊便被稱作“娘家”了。迎親的車子漸走漸遠,作了新娘子的姑娘還會忍不住扭回頭,把已變得模糊的老槐樹瞅上三瞅;當男娃長大成人後,他也會在村口從迎親的車子上把新娘子接下來背回家,然後拜堂成親,過上甜甜美美的新生活。
    村口見證著喜樂,也見證著悲哀。當老者過世後,全村老老少少都會把逝者送到村口。以村口為界。在村口,孝子會打破老盆,哭聲大放。鄉親們也會擁上前去,摸一把棺木,默送逝者出村。
    村口,還是鄉人溫馨的港灣。在夏日的槐陰下,在幽幽的槐花香里,老婦人戴著花鏡做針線,小媳婦們坐在麥秸擰成的蒲團上奶孩子,放了學的娃們爬在樹陰下做功課,狗兒們則臥在他們身邊添爪兒。偶爾,樹上誰家的娃子尿急了撒尿,撒落在樹下正在對弈的老者頭上,便會引來一聲笑罵:“你個猴崽子!”此時,密枝濃葉里就會傳出一陣忍俊不禁的哏哏的笑聲。時不時地還會有侍弄了一輩子牲口的老叟坐在牛車上,頭戴草帽,嘴含煙桿兒,瞇縫著雙眼,用一條柳枝當鞭,轟著牛兒走出村口,下地去整理田壟,拾掇雜草。吃飯時分,附近的鄉親們便會端著粗瓷大碗聚在樹陰下談笑著一塊就餐;雪日,孩童們在樹下打雪仗,壘雪人。若是天暖和,在避風的南墻根兒,老者們還會在那里享受陽光,雞們在他們身邊覓食兒,而老屋的煙囪上,炊煙裊裊....這情這景,除了故鄉,到哪里去找呢?
    村口,因磟碡、石臼、拴馬樁而古老;村口,因槐樹、鳥巢、車轍而親切;村口,因槐陰、老屋、炊煙而溫馨。這魂牽夢繞的村口,這親得要命荒天的村口,在走出你視野的人越來越多的今天,你也便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游子們的夢里,成為他們心中永遠的聖地!
    作者常書偵

 

午 晌

    城里人把农家说的午晌叫作午休,农家则把城里人说的午休叫作午晌。现在城里人在午休时往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空调,吹电扇,结果休得无滋无味。每逢这个时候呀,自己就不能不想起昔日在乡下度过的午晌。在大夏大秋的大晌午,日头儿简直像个火盆子。在大田里做营生的农人实在觉得暑气难熬了,便收拾起农具,套上牛车回家。回到家里,当娘的或作媳妇的早已把午饭端上石条饭桌了。饭桌支在树阴下,花狗卧在脚旁边。午饭大多是凉水捞面和饼子绿豆汤,都是降温败火的顺嘴的食儿。一放下碗筷,不知热的小孩子就要往门外跑,这时,奶奶就会念起民谣:“晌午错,老马虎子过。”意思是一过正午,人们都回到自己家里了,村外没有人了,躲在山里的老虎也就下山了。孩子们听了,像是孙悟空听了唐僧的咒语,先自安生下来。
    汉子们的午晌,很少是在炕头上过的。饭后,他们随便拣一个地儿,开始午睡。有的躺在树阴下的碾盘上,有的躺在院落里或者街头道边的石板条子上,有的干脆扯上一条破旧麻袋,拣个树阴铺下就睡。他们睡起来,也挺有趣儿的,有的往脸上盖一顶破草帽,有的在脑门儿上搭一条湿毛巾,有的鼾声如雷,吓得路过的狗儿也夹起尾巴溜边儿。在他们睡熟后,有的小虫子便把他们结实的身躯当作一座大山来爬。当乡邻从身边走过时,辈份大的会受怜地说,真是累坏了;辈分小的闹心大的,还会从道边捋下一根毛毛草,往他的耳朵眼儿和鼻孔里轻轻地捻,使熟睡中的汉子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用手往痒处拍打,惹来一阵开心的笑声。
    在人人都歇的午晌,上了年岁的老庄稼人,瞌睡似乎少了些,他们喜欢坐在树阴下,吸着旱烟锅儿,回想往事,或者听树上的鸟鸣。记得我的一位本家大伯,因了一辈子侍弄牲口,歇午晌时,总是坐在大门外,门口有一棵槐树,树上拴着和他一块劳作的老黄牛,细碎的阴凉下,老黄牛卧着合着眼倒嚼,大伯则坐在石块上,对着牛抽烟锅儿。牛的动作只限在嘴上,大伯的动作也只是限在手上和嘴上,一切都静静的,看上去,大伯和牛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但又都显得悠闲。好像在这静默之中,大伯和老黄牛在谁都不瞅谁一眼中感受对方,交流着感情。他和它已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老搭档了,脾气秉性都互相深知。春春夏夏,年年岁岁,他们用汗水换取生存。在劳累了一上午之后,他们需要默默地相守和无言地相对。静默相对是大伯和老黄牛最好的休闲。
    在乡下,午晌似乎是男子汉的专利,贤惠、勤劳的女人是从不肯午睡的,她们有的坐在院落里的树阴下,一边看着丈夫打呼噜一边纳鞋底儿,当有小虫子爬上丈夫的身子,她们就会像照顾娃子一样,用小树枝把虫子从丈夫身上轻轻地扫下来。有的坐在蒲团上,把吃奶的孩子放在腿上,手里却在捻着麻线,当孩子睡着松开奶头后,她们便把孩子放在身边早已铺好的凉席上,守护着孩子捻着麻线。麻线捻好后,便能纳鞋底儿了。
    乡下的午晌静悄悄,听不见狗吠,听不见鸡叫,也听不见娃子闹。乡下的午晌,是心灵休闲的天国,是一支用心才能听得到的民谣。


通讯地址:中国 河北省元氏县人事劳动和社会保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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